第108章 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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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主管的安排下,張大強走在最前,手持纏滿黃錢紙的柳條哀杖,帶領著大家靜默無聲向門外走去,站在衚衕裡迎接,不一會兒,汽車前來,緩緩倒進衚衕。

“快哭啊,還愣著幹什麼!你三叔都來了!”主管對著張大強喊道。聽到命令,張大強怔了一下,接著回過神來,嗚呀一聲大哭起來,後面的親人們的哭聲相繼而起,彷彿堤壩被衝開了一道口子,洪水呼嘯而來般,剎那間悲聲一片,在悲聲震撼中汽車緩緩停駐,有人掀開了後廂蓋,主管上前,抱出一方白玉質的骨灰盒。昔日高大的三爺,便縮在那只冰冷的小盒裡。

“三叔啊!三叔啊!”張大強大哭著撲上去,雙手接過了骨灰盒,哭罷多時轉身走回院子,將骨灰盒擺在供桌上,供桌上擺著一副死者的照片,那照片慈眉善目、面露微笑,應該是張祖慶之前早準備好的。

這時主管上前,向大家一擺手,示意大家別再哭泣,於是大家大多數的哭聲戛然而止,彷彿閘片驀然落下,阻住了洶湧的洪水。然而,大姑張祖秀和二姑張祖玉的哭聲仍然鶯鶯燕燕,接續著戲曲名種般的那種哭腔。

“三哥哎……三哥……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哎……你咋說走就走了呢,再也不管我了哦……留下你的妹妹孤苦伶仃……”

唱腔依然首句尾腔上揚,二句尾腔跌宕,三句之中纏綿曲折、富於變化、尾腔轉折起伏、富有韻味,在哭泣中述著故事,於好聽裡蘊著悲悽。正在此時,內心在讚歎這哭腔的張小強卻聽到主管在一旁吩咐一人道:“快,上前勸住大姑、二姑,別讓她們再哭了……我害怕她們再嗝嘍一聲昏過去,大家又得亂一陣兒!”

於是有人上前,挽住了大姑、二姑的胳膊,小聲地勸止著,大姑、二姑當然不聽,反而抵抗性地提高了哭聲,唱腔因此高亢嘹亮、如怨如訴、更催人淚下。小輩們快步上前,紛紛挽住大姑、二姑的手,在她們面向天空持續的哭泣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將他們扶進屋子裡。過了好久,那哭聲才止住。

至此,第二場大哭泣告一段落。時間已到中午。

接下來,廚師掀開一口大鍋,從鍋裡面飄出濃烈的豬肉燉豆腐的香氣,廚師宣佈道:“開飯了!”於是大家各自拿一隻飯碗紛紛上前,排著隊手執鐵勺撈取著大鐵鍋裡的肉豆腐,然後從一旁的籠屜裡摸一隻白麵大饅頭,捏一雙筷子,各自找地兒坐下或蹲下大吃起來。邊吃邊嘖嘖稱讚著廚師的手藝。

有人笑談道:“本不想來幫忙的,但一想到廚師燉的肉豆腐,我就來了……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並不是衝著給人家幫忙來的,也跟我一樣,是衝著這噴香美味的肉豆腐而來的。”

這個廚師是張家村的人,每逢白事,便被請來幫忙,彷彿成了葬禮白事的御用專職廚師。當然,他的豆腐燉肉做得特別好,大家都納悶,為什麼普通的豬肉和豆腐,到他手裡後,怎麼就能做得那麼美味呢?據說有人在家裡學著做過,但怎麼也做不出他的味道。

所以,那人那話雖然是開玩笑,從側面則突出了這種豆腐燉肉的可口程度。

大家在說說笑笑中愉快地進完餐,日已過午,該是舉行下半部分葬禮的時候了。主管摸摸飽脹的肚皮,那裡面盛了兩杯白酒、一大碗豆腐和一隻大饅頭,滿意地笑了笑,然後舉手大聲宣佈道:“大家準備,各就各位,伺候孝子賢孫們舉行支路儀式!”於是,大家紛紛放下飯碗,各行其事。

孝子賢孫們披麻帶孝,手拄哀杖,從屋子裡魚貫而出,排成長隊,準備出發。待主管一聲令下,隊伍前方有端著托盤、提著燈籠的兩個年長者領路,一側有挑餃子桶的徐徐跟隨,隊伍裡不知誰輕聲泣了一下,如睡夢中的寒蟬不小心擦了一下鼓膜,這是個引子,也是個前奏,更像個導火索,隨著這一聲細微的抽泣,蟬響即刻噪響整片密林,整支隊伍均撕心裂肺般大哭起來。哭聲中,持燈籠與託托盤者將他們帶到張家村西頭的十字路口。

這個十字路口向東貫穿整個村莊,向西則通向一片工業園區的建築,不像前幾年,這條路向西曾是一片曠野,遙遠處依稀橫著一兩座土黃色的村莊。所以不知怎的,這令張小強感到不爽,因為他年少時經常站在這個路口向西眺望,那一片無邊的遼闊無數次讓他心境明徹、心中鼓脹著不切實際的偉大夢想。但現在不同了,遠看去便是工業園廠房的白牆灰瓦,廠房裡橙紅色的吊裝裝置和各種支架將那片澄淨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碎,就彷彿割裂了自己的豪邁希望。

也正因為如此,令張小強在惶惑猶疑:在西方被工業園各色建築和支架切割阻擋的前方大路上,那些逝者們真能不受阻礙地一帆風順、絕塵而去麼?

主管曾說:“那些死去而移駕西方的人們不是用走,而是用飛的!”

但願如此。

不管張小強如何東想西想,早有幫忙的人員將紙扎的馬匹和車輛拉到十字路口中間,豎著幾捆黍草,是用來喂馬的,之後有人將張祖慶生前的棉襖衣物拿來幾件,放在紙草車上,有人在這些車馬外圍劃了一道圓圈,將車馬護住,意味著這些車馬只為死者所有,別人或別鬼不能竊取或搶奪。

接下來,早有人在一旁安置了一張椅子,主管將張大強喊出隊伍,遞給他燃著的三炷香,示意他站在椅子上為死者支路。對於這項儀式,張大強很是熟悉,因為已經做過幾次了,只見他接過燃香,在主管的攙扶下,伏著腰身,哭哭啼啼地挪向那張椅子,閉著眼睛向天,踉踉蹌蹌好不容易爬上了椅子,之後舉著燃香向西方三次朝拜,口裡哭喊著:“三叔啊,西方大路去……”

喊完後,主管將張大強扶下椅子,挽著他再次歸隊。

此時,有人遞給張小強一張白紙,上面印著十幾行黑粗文字,讓他念念,張小強看時,發現是“死者與玉皇大帝的租賃合同”,張小強大聲念著,向大家宣告著,合同內容如下:

“玉皇大帝道德仁心、憐憫世人,值此張祖慶去世上登天堂之際,特將一紅一白兩匹御用天馬、御車一輛、御手一人,租給張祖慶使用,租價為神冥幣九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租期為人間至天堂的全程時間,並確保張祖慶的各項安全,當張祖慶上登天堂後本合同失效。”

張小強正在念合同中,有人已在場中點燃了那幾捆黍草,火苗迅速升起,燃著了車馬、紙錢和衣物,火焰隨之騰空而起。火光中,主管安排送葬的隊伍停了哭聲,繞著那道圓圈轉動。唸完合同後,張小強將那紙合同丟進了火焰,在退回隊伍間,那紙合同已經焚化成了灰燼。

繞過幾圈後,場中的一切盡化為灰,主管一聲令下,親人們再次痛哭起來。這時候,依照天馬御車的速度看,逝者應該已經到達了天堂的外圍。哭聲中,主管帶著整支隊伍返回院子。

第三次大哭泣宣告結束。

不久,墳場上的開墳人員打來電話說墳墓已挖掘就緒,可以進行最後的埋葬儀式了。主管又一聲令下,孝子賢孫排成隊伍,張大強抱著骨灰盒在前,將其捧到了車上。汽車遠去。眾位親人、幫忙人員各自上車駛向公墓。

公墓裡蒼松翠柏凜然、黑色的墓碑鱗次櫛比。眾人下車,簇擁著親人們來到挖好的墳前。這時,有人拿來一個紙草婦人,將之交到張大強的手裡,由張大強交給安墓之人。張小強起始對那個紙草婦人感到納悶,嫂子常明芬在一旁悄悄解釋道:“三叔獨身一人,死後總不能也是單身一人吧!那樣的話,在天堂多冷清啊,所以要給他找個婦人,跟他作伴……這個紙草婦人就是他的老伴兒,到時候會放到他的骨灰盒旁,兩人合墓。”張小強這才明白。

之後經過再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哭,骨灰盒和那枚紙草婦人被放入石質棺材,上面覆上銘旌、撒上五色糧食、潑好餃子湯,在眾位親人的哭聲中合墓、堆土、插上無數支花圈。

為了簡化葬禮,主管吩咐將三七、五七一塊舉行完畢,葬禮儀式終於完成,孝子賢孫脫去孝服。

回家前,張小強前再次望了一眼墓地和那些扎眼的花圈,看一眼西方殘陽如血,公墓內暮色蔥蘢。有幫忙人員在他身邊嘆道:“走吧,別看了,再看你三爺也回不來了,他這輩子終於結束了。”

想想也是,張小強戚然想道,昨天的三爺還是活生生一個男人,今早便成為冰冷的屍體,之後化為一抔骨灰,在車馬焚燒中,其靈魂脫離肉體而被御用車馬載入天堂,其骨灰被埋入堅硬的石棺裡。

一個人,完全可以用這幾步概括他的人生。這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張小強千思萬緒,還不肯走,身旁那人勸道:“走吧,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我們……早晚也會到這裡來的……誰也逃不了的。”

誰也逃不了的!

聽到此話,張小強反而感到了輕鬆,之前的千頭萬緒剎那間遠去。是啊,雖然荒謬、不可理解,但反正大家都逃不了,都會被那簡單的幾步概括為整個一生,那麼何必去想呢?何必去想之間深藏的歷史感?去感慨其間蘊著的人生死滅呢?

說到底,人的出生,人來到這個世上是個奇蹟,其完全是被動的,也是偶然的,彷彿是註定的,人的生命或許來自一次父母精心的經營,更或許來自兩個不諳男女的所謂愛情相互碰撞的兩位異性小年輕的衝動。卻終究是來了,而來了後,在這個世上走過一生,卻必然要死。

既然必然要死,那麼,在活著的時候就要好好地活!要不然,怎麼對得起父母的苦心經營或無心插柳的偶然奇蹟呢?

從墳墓和逝者身上能夠悟出這麼多道理,倘若放在一個哲學家或文藝小年青身上,他們或許會稱讚張小強的善於思考和多情,但要是放在張天津身上,張天津會直接懟罵過去:“小強哥,有句話我不該說,但……你就是有病!還病得不輕!”

一行親人坐車趕回家中,與張祖慶同輩的兄弟妹妹們在家等候著,因為是平輩,不適合跟去墓地,就在家裡等著,等到小輩們次第返回,他們仍然面露悲色,見到上輩們依然急切地詢問著墓地的情況:儀式順不順利,逝者走得安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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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親人全都集中在屋子裡,張小強發現,儘管葬禮已經宣告結束,大家仍沒散去,就連那位痛恨生前的張祖慶的狄金花也坐在炕頭上,拉著臉,滿面肅穆之色。難道大家都在深切緬懷三爺麼?張小強無趣地想。但又不便發言,又不敢離去,於是杵在一旁聽動靜。此時大家沉默著,屋子裡彷彿籠著一層陰雲。

“大家都到齊了,”坐在一旁的大姑張祖秀忽然開口道,“那就開個小會兒,討論討論三哥的身後事兒……那,二哥,你說說吧,下一步怎麼辦?”說這話時,張祖秀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六嫂狄金花,似乎很不願意她坐在這裡,質疑她為何還坐在這裡,但又不便趕她走,並且接下來的事不得不說,所以張祖秀的眼光像一根針撩了一下狄金花,但狄金花耷拉著眼皮,假裝沒看見。

聽到大妹話後,二哥張祖昌皺了皺眉頭,無奈道:“大妹啊,我看這事兒你來說吧,生前三弟最疼的是你和祖玉,這事兒你就來定吧……我們大家都聽著。”說完,二哥向周圍掃了一眼,身旁的五弟張祖華和六弟張祖榮低著腦袋沒有言語,顯是同意了二哥的安排。

“好,”等了一會兒張祖秀道,“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那我就說了……三哥去世後,當著大家的面兒,我和二妹祖玉查了他的口袋,從他的口袋裡找到了兩千多元錢……”

聽到這裡,張小強驀然明白了六嬸兒狄金花之所以不走的原因,大概在搜查張祖慶衣袋的時候,她就在那緊盯著不放吧!如今葬禮已定,接下來當然要談錢的事,她怎麼會捨得離開呢?

“另外,我們翻了他的抽屜,又找到了一千多元錢……”張祖秀繼續道,“再就是散放在桌子上的零星角票和床上的十塊八塊兒,總計是三千八百四十四元……另外,三哥是五保戶,村裡又補貼了一千五來辦這事兒,所以一共是四千三百四十四元整……”

“你算錯了吧,他大姑!”六嫂狄金花突然插言道,“是五千三百四十四元整吧?”諸人沉默,張祖秀冷漠地望了一眼狄金花。

“對,六嫂,”張祖秀道,“是我不小心說錯了,你真是好運算元!……我更正一下,總計是五千三百四十四元整!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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