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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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閒下來,就叼著菸捲噴雲吐霧。

“娘,你為什麼抽菸呢?”我問。

“我是被逼的,後來習慣了。”母親回答。她嘆口氣,順手摸過菸捲點上,講了她抽菸的歷史。

母親17歲時,舅舅5歲,姥娘已經去世,姥爺70歲,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沒辦法,母親跟著買賣人跑到外地販菸葉,在外地購進菸葉,搗騰到本地出售,賺幾個小錢活命。

母親的身體矮小瘦弱,需要背一個逾百斤的魚鱗袋子在車站等車,1965年之前,車相當不好搭,有時她們要在風雨不蔽的車站等一兩天,輪流看護裝菸葉的袋子防止被人偷走,困了累了就以吸菸來提神。

從那之後,母親學會了抽菸。六、七十年代,抽菸的婦女大有人在,不像現在,將叼著菸捲的女子視為異類。母親無意戒菸,保持到現在。

每天晚上,像到點上班一樣,一群婦女嘰嘰喳喳來我家報到。母親立刻起身,把飯碗一扔泡在鍋裡,轉身沏茶、點菸。不一會兒,茶水的熱汽,菸捲的青色煙霧,婦女們前仰後合發出的歡聲笑語,將每一個美好寧靜的夜晚攪得稀爛。我默默躲在燭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沐在陰影裡,呼吸著她們廉價的二手菸,要麼發呆,要麼把手伸進短褲撫弄著自己。

偶爾,母親大聲宣講我曾經做下的糗事。我不明白,她們講我糗事的時候,為什麼不單純抱著寬容或玩笑的態度,而是赤裸裸的諷刺鄙夷。

“這孩子,都八歲了,還和傻子一樣,啥也不懂。”母親指著我大笑道,眾人的目光針一樣齊齊向我刺來,有時我正沉浸在那種美好體驗裡,只好慌忙將手抽出來,傻傻地坐在那不明所以。

她們笑得更歡了。

那時我還太小,還不具備孤獨和憤怒的能力,她們笑我時,我只是覺得不舒服,一種緩慢、漸漸逼近的壓力使我的臉紅燙起來。我能感覺到那壓力把我擠壓變形,慢慢縮小。

有時,我希望這壓力把我擠到牆角裡去,那裡有一扇門,我擠進去後,門一合上,我躲在門後誰也看不到我,我就安全了。這道門,能擋住她們的煙霧、歡笑和對我的嘲諷。

母親在13歲時就會織布了。

有段時間姥爺靠織布為生,純手工織布。將曬好的棉花拉到加工站,去籽之後加工成絨子,絨子搓成長條圪子,用紡車將圪子紡成線,再將線絡到柺子上,然後將若干個柺子排成一排,將每個柺子上的線頭收攏抽出,形成一股粗大的線團,再用清麵湯漿洗,然後刷線,最後上織布機紡織,一共六大工序極其複雜。

母親對織布很感興趣,又為生活所迫,幹活特別賣力,很快將所有的活都掌握了,並做得幹淨利落,成品布也織的漂亮,完全像個老手。

鑑於此,姥爺很高興,對我母親說:“既然你心靈手巧,以後就叫‘巧兒’吧。”

從此,母親就叫李巧兒,大家甚至忘了她的大名——李芹。

嫁到我家之後,從23歲到33歲,母親並未生育,據說是因為1959到1961三年大饑荒造成的後果,十幾歲的母親正處在身體發育的黃金時期,由於營養嚴重缺乏使她一度喪失了生育能力。

所以在母親身邊沒有兒女繞膝的十年期間,大家都認為我母親一定會感到孤單,於是同齡婦女們不約而同領著大的、抱著小的到我家湊熱鬧,以此緩解她對孩子的渴望,稀釋她渴求孩子的焦慮,久而久之我家成了“大禮堂”,左鄰右舍甚至村東頭不抱孩子的婦女也來我家玩,甚至當我和我姐姐出生之後,她們仍來玩,習慣延續成了傳統。

我得再次提醒大家,我家在村西頭,再向西過去一排房子後,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家裡就幾畝地,也沒其他營生,母親就在家裡織布,幫一大家子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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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做的鞋尤其好,在村西頭那堆婦女裡,數一數二的活兒。據說,我母親進門之前,我奶奶、我二孃都埋怨六叔的腳長得不好,辛辛苦苦給他做的新鞋,每次都是左腳正常,右腳歪歪,六叔認命了。

我母親進門之後,活計精細、人緣又好,給六叔做鞋的任務自然落在她身上。奇蹟發生了,六叔自從穿上母親做的鞋,右腳再也不歪歪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既怨不得,也誇不得,這事慢慢就過去了。

母親織布做鞋之餘,養了一群兔,一隻大母豬。全家都太“忙”了,始終沒人幫兔子建座兔房,兔子滿院子亂竄,挖得院子裡東一個坑西一個坑,最後覺得還是屋子裡最舒服,於是在水缸底下挖了條四通八達的地道,安心地住在裡面繁衍生殖。

每隔一兩個月,總會有一窩毛茸茸的小兔子從缸底冒出來,圓圓的,像一個個絨球,在屋子裡到處滾動。小兔子不怕人,在腳底下滾來滾去,有只小兔子不小心滾到母親腳下,母親躲閃不及踩中了它,小兔子立即一命嗚呼了。

“天吶!簡直是一幫傻蛋,整天在腳底下過來過去的。”母親既心疼,又在生小兔子的氣。

小兔子很調皮,將我們放在桌底的青菜也偷吃了,吃得一乾二淨。所有的小兔子圍上去,進攻那捆青菜,“嚓嚓嚓嚓”聲響成一片,母親大聲吆喝驅趕,所有的兔子全都骨碌碌滾進缸底不見了。

不一會兒,洞口又冒出幾隻小腦袋在觀察動靜。

有時它們很討厭,將糞球拉得到處都是,簡直令人無法下腳,很多被踩扁了,跟地面上的黃土混成一塊,積累著高度。

母親的豬就不能散養了,那玩意太厲害,必須把它關到廁所裡,否則它能把大樹都拱倒。它睡在廁所裡,什麼都吃,有時候我上廁所得提防著它,找一根木棍防身。

村子裡不是沒發生過孩子被拱進糞坑裡的慘劇。

大母豬身體笨重,“嗷嗷”叫著在廁所裡散步,有一天,衚衕裡傳來“配豬嘍,配豬嘍,上等大公豬……”的聲音,母親連忙跑出去。不一會兒,母親帶著一個粗大的男子,驅趕著一頭大公豬來到我家。

男子將公豬驅趕進我家廁所,關上柵欄門倚在那裡跟母親抽菸,聊得十分開心。幾分鐘後,豬欄裡傳出一些異樣的動靜來。

“小強,別過去,上一邊玩兒去!”母親見我向豬欄張望,及時制止了我的好奇。我悻悻離開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感覺很害怕。

“好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男子瞅瞅豬欄,對母親說。

男子開啟豬欄門,放出那只公豬,母親好像還給那人錢了,那人滿意地吆喝著公豬離開了。

過了很長時間,我看到母豬的肚子鼓了起來。

“母豬更胖了。”我對母親說。

“那不是胖,那是要下崽了。”母親說完這句話,不容我再問走開了。

一個夏天的早晨,我起床到廁所,還沒等我開啟柵欄門,就尖叫起來。

“小豬,娘,豬欄裡有很多小豬!”

母親急匆匆跑來,伸著脖子看去,果然在豬欄裡晃動著五、六隻小豬。奇怪的是,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幾隻小豬,一動也不動。母親進入豬欄,仔細察看那幾隻不動的小豬。

“原來是死胎,還是怪胎!”母親驚訝地說。

我湊上前去,發現那幾隻小豬有的只有兩條腿,有的只有一隻眼睛,扁平著鋪在地上早死多時了。很多年,那幾隻慘死的小豬的樣子我一直沒有忘記。

“他奶奶的,讓那配豬人騙了,他那公豬不行啊!”母親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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