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二八 救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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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抵達徐州城時,規模已經超過千人。

這裡面多半是難民。

船隻自然不夠,所以很多難民只能在河岸跟著。他們當然願意跟著,因為船隊有糧食。船隊之所以有糧食,是趙寧沿途找大地主籌了糧。

能被稱為大地主,修為、地位都有一些,當然不願乖乖交糧,不過當那位當家人被掛在高高飛簷上後,就由不得他不拿出糧食賑濟難民。

一千多難民,得了糧食填飽了肚子,沒道理不跟著船隊走。

浩浩蕩蕩一千多面黃肌瘦的難民,都是拖家帶口的,一眼望不到盡頭,怎麼都不算少了,放在哪裡都是觸目驚心的景象。

但真到了徐州城外,才能理解何謂觸目驚心。

陰沉了好久的天空終於在聲聲攝人心魄的悶雷聲中,裂開了無數道口子,將積攢已久的雨水傾瀉而下,霧氣升騰四野暗淡,徐州城在閃電中被風雨所吞沒。

每一段城牆,每一片屋舍,每一塊農田,每一棵大樹,每一株雜草,每一寸土地,每一個難民,都無從倖免,盡數成了無邊雨簾、大顆雨珠下的落湯雞。

這裡有廣廈千萬間,這裡有難民無際無沿。

從各地趕來徐州這座武寧中心城池,想要在這裡尋一口飯吃,吊住自己一家人性命的難民,佈滿了四面城牆外的居民區與平地。

他們有的穿著打滿補丁的單衣,捲縮在街巷的屋簷下避雨,卻被身著綢緞的屋主人像趕蒼蠅一樣驅趕,捂著鼻子嘴裡罵著臭死個人。

他們有的赤著雙腳,成群結隊擠在一棵棵大樹下,無心安慰懷裡小孩子的哭聲,只是抬起沒有血色的臉,絕望而又無助地望著蒼天。

他們有的摔倒在了莊園農田裡,卻有一群穿著蓑衣,家丁打手模樣的人,在大雨中呼嘯而至,手中鞭子、木棍等物胡亂砸下,讓頭破血流的他們趕緊滾開,休要害了莊稼。

他們有的被布衣麻衫的居民捧上一碗熱水,招呼他們進屋躲避。

他們有的躲在酒樓、客棧、商鋪的屋簷下,被夥計們驅趕之時怒氣勃發,雙方便毆打在一起,倒在泥濘的道路上翻滾。

彼此撕扯叫罵,出手狠辣不留情面,好似彼此有殺父之仇。

更多的人置身於無遮無掩的雨瀑中,在廣闊無垠的區域裡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或孤獨一人。

有婦人弓著腰背把孩子死死抱緊,儘量為自己的孩子遮風擋雨,有男人脫下衣衫高舉在頭頂,盡力為妻兒撐起一片漏風漏雨的天地。

有早已餓得孱弱無力的老人被大風吹倒,再也沒能站起來,兒孫們跪在他身邊悲慼地呼喚、嚎哭;

有小孩渾身滾燙陷入昏迷,母親喊得撕心裂肺,父親急得原地打轉卻束手無策。

有些泥土地上,有的人躺著不動彈,沒有人去理會,隱有屍臭味發出,想來是已經死了一段時間。

城門處,武寧軍將士嚴陣以待,城樓前,武寧軍高手強者坐鎮一方,他們今日接到的命令,是徐州城許出不許進。

總之,城外難民,一個都不能入城!

這是慣例。

他們看著城外的人間煉獄,看著自己受苦受難的手足同胞,面無表情,隔岸觀火,猶如天上神祇,無悲無喜,置身事外。

人禍可怕,天災可怕,二者相加更加可怕,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又總是規律,對平民百姓,對窮苦人家來說,經常還是不變的鐵律。

難民之多,早已過萬,到底是兩萬還是三萬,沒有人去點數。

此時此刻,他們跟野外的雜草沒有區別,都在經受風吹雨打,都無人關愛在乎,都是生死由命。

船隊在碼頭靠岸,盜匪們鬨鬧著嚷嚷著跑下船,想要找地方先避避雨再說。

在河岸上同行的難民們,左右觀望之下,見沒有地方安身,都茫然而麻木的停在原地,任憑大雨加身大風拂面,有一種不為外物所動的死寂與悲涼。

眼前這一幕,讓趙寧心如刀絞,默然無言。

張京與常懷遠在磨山一線大戰,麾下主力廝殺多時,蕭縣近乎為之一空,成了一片白地,但這並不是說,其它地方就沒有遭受兵禍、沒有難民了。

他們的側翼、偏師,會在附近州縣交鋒,在廣闊地帶迂迴奔殺,勝則大肆掠奪大發橫財,敗則“所過焚掠”“所過屠滅”。

——對敗軍來說,撤離之地會輪落敵手,被敵軍搶掠,與其讓財富落入敵手,不如自己先收入囊中,至於奸-淫殺人,既是順手施為,也是發洩戰敗怒火。

被藩鎮軍禍害的武寧百姓多數不勝數,眼前這三萬難民,不過是其中一部分。

世事常有詭異之處。

人生在世,活下去是基本需求,也是最重要的需求,真到了肚子空空,生命遭受威脅之時,為了生存理應殊死一搏。

甚至是不擇手段。

除非是到了壽命要自然終結之時,否則天下生靈四野動物,絕不會坐以待斃,但人貴為萬物之靈長,卻願意被活生生餓死。

哪怕是處於眼下這種境地,兩三萬難民們都不曾獸性大發,群起搶劫、焚掠城外居民區,亦或是聚集起來,蜂擁殺向城外地主的莊園。

或許在形勢愈發嚴峻的日後,有人振臂一呼,他們會化身為猛虎群狼,不顧一切去搶奪口糧,但那一定是在餓死了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萬人之後。

在此之前,他們還在忍受。

這是為何?

是怕嗎?

怕官兵,怕地主?

是道德嗎?

心中的道德讓他們哪怕是自己餓死,也不糾集身邊之人,去搶劫殺戮無辜?

是束縛嗎?

經年累月的人身控制、思想奴化,束縛了他們的手腳,讓他們無心反抗?

亂世之中,難民比盜匪多,多百倍。不禍害他人,不反抗的人是主流。只有在餓死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之後,百姓才會漸漸組成反抗軍,亦或是匪軍。

這一刻,趙寧思緒雜亂,不知該如何評判盜匪,如何評判這些難民。

孰是孰非?

什麼才是絕對對的?

趙寧一時都沒有答案。

站在碼頭上,此時此刻,趙寧只清楚一件事。

他要救人。

因為這些難民是人,所以他必須要救。

必須馬上救!

能救活一個,絕不多死一人!

“見過公子。”

披蓑衣戴斗笠的扈紅練,帶著一群修行者自重重雨幕中現身,來到趙寧面前抱拳行禮,“依照公子吩咐,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一應救災物資,調集了所有人手,可以即刻行動。”

趙寧身邊,一直有高手暗中隨行,方便及時傳達他的各種命令。從蕭縣這一路來,見到了那麼多難民,趙寧不用想也知道,徐州城外的難民會更多。

賑濟難民,他們責無旁貸。

——因為趙寧的身份暫時不便暴露,所以在外人面前,扈紅練對他的稱呼改回了公子。

“立即行動,要快。”發出這條命令,趙寧邁步向前。這種事他必會親自投入其中,絕不可能只是發號施令。

“屬下得令!公子,只是......”扈紅練跟上趙寧,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趙寧腳步不停,邊走邊問。

“只是難民太多,今日又是大雨,我們要及時賑災,必須傾巢而出,可一旦傾巢而出,我們在徐州城的實力就會完全暴露。”扈紅練如實稟報。

一品樓、長河船行在各地的探子,都有各自的掩護身份,或為商賈,或為地主,或為平民,連官吏都有。

但近段時間以來,有很多修行者從河北河東進入中原、徐州,他們的掩飾身份還不穩固,而且加起來數量確實不少。

更何況這回是傾巢而出,所謂傾巢而出,就是修行者身邊的人—

—例如地主家的家丁佃戶,商賈身邊的夥計,都會參與到行動中來。

他們是可以借“善舉”之名出動,但這麼多人帶著近日來準備好的大量物資,不避大雨,有序在城外幫助難民,想要不引起各方懷疑,根本就不可能。

一旦一品樓、長河船行的力量完全暴露,那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後面很多事情會被影響,很多東西會被改變,讓最後一刻提前來臨。

對大晉圖謀徐州的大計來說,這次行動的後果可謂不同尋常。

對此,趙寧當然知曉。

作為主持全域性的人,所有後果他都能想到。

所以,他必須做出相應決定。

趙寧的回答很快,只有三個字:

“知道了。”

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語氣沒有波瀾,神色不起變化,就如在跟家裡人閒話家常。

而扈紅練的反應也很簡單。

她沒有疑惑,沒有猶豫,轉身用力一揮手,向身後的人下令:“依計行事!”

跟在她身後的,都是一品樓、長河船行管事級的人物,得了命令紛紛散開,去各自的崗位,帶著各自的人,去各自區域做事。

扈紅練明確提出此次行動會產生的後果,是作為趙寧心腹臂膀必須要做的,但實際上,她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問題。

趙寧的反應證實了這一點。

在河北河東進行革新戰爭時,類似的選擇他們做過許多次,無論趙寧還是扈紅練,對此都說得上習以為常。

雖說眼下是在徐州,沒有朝廷大軍在側,可這並不是影響問題的選擇,因為形勢永遠不是關鍵。

關鍵就是,在大晉看來,在大晉一慣的行事準則中,國之大事未有重於百姓者,國之大計,亦不可能有比百姓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人命大於天。

縱然這是亂世,是被稱為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在大晉心目中,在大晉的金科玉律裡,人命依然大於天!

這是原則,是底線,是國家信仰,是文明基石,絕不會在任何時候,因為任何理由而改變!

凡大晉之人,在這個問題面前,絕不會後退半步,亦絕不會打半分折扣!

跟在趙寧身後的雷闖,耳聞目睹了趙寧與扈紅練的交流,抑制不住心中的觸動,幾度想要張嘴說些什麼。

為了一群徐州的難民,竟然可以承擔貽誤軍國大計的後果?

自古慈不掌兵義不掌財,身為獨當一面的大人物,怎能為了敵境之中一群不相干的難民,讓自己的遠大圖謀受到影響?

雷闖一時無法理解趙寧。

至少,在他看來,他認識的那些大人物們絕對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忽的,趙寧停下腳步,指著跟著他們抵達此地,眼下正處於茫然無措狀態的千餘難民,對雷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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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帶著我們路上收攏的盜匪,伐木劈樹,再從我們的人那裡領取相應物資,給他們搭幾十座棚子,務必做到滴水不漏,足以遮風擋雨。

“今日天黑前,必須把這件事做完,到了夜裡,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人再淋雨受凍!”

雷闖張了張嘴:“......”

這是命令,趙寧給他的第一條命令。他很清楚,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

連盜匪都不放過,讓盜匪幫忙賑濟難民......雷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己是什麼心情。

“我這就去辦!”雷闖領命而去。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什麼東西被深深觸動——張京與常懷遠為了自身基業剛剛結束大戰,吳國君臣正為了進入中原日夜籌謀,秦國上下想必也在為問鼎天下機關算盡。

而趙氏的人,身處中原亂局的中心,卻發動了自己在此地所有的力量,於風雨中忙著救助一群難民。

雷闖暗暗長嘆。

大家都在爭奪天下,都在為自身權勢富貴而戰,只有趙氏在為黎民百姓辛苦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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