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直到天光大亮，城門前已經有了來往的馬車，李疏方從地上站起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見滿是塵土和不知在哪兒撕破的口子，早已看不出是夜行衣了，便放下心，大著膽子直走進了城裡。
他有膽子直接進城，但沒膽子就這麼回胭脂苑。於是找了家小小的客棧，開了間房又扔給夥計十幾個銅錢和一塊兒碎銀子，讓人給他燒洗澡水再買套尋常衣裳。在客棧裡洗漱完畢，換好衣裳，把破破爛爛夜行衣卷在一起，順客棧後門走的時候，直接扔進了後廚灶坑。
此時街上漸漸熱鬧了起來，李疏走到蘭家香鋪那條街上，尋了家餛飩攤子，坐下邊吃餛飩，邊等著蘭夫人的馬車。
他打定主意今日要再與蘭夫人見上一面，而且他還想在這兒盯著，看看義莊會不會來通知蘭夫人昨夜的事兒。
他來的實在有些早，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李疏方遠遠的瞧見了蘭家的馬車。他忙不迭的把碗捧起來，舀著不成個兒的餛飩往嘴裡塞，一邊兒沒滋沒味兒的嚼著，一邊兒偷偷打量馬車的情形。
王千和曾順如往日一般站在門口迎候蘭夫人，只是李疏沒發覺，這兩人平日裡都是並肩衝著馬車來的方向站著，今日確是各站在大門一側，而且王千正看著李疏皺眉。
“熟人。”曾順早起跟夥計開門的時候，就看見了李疏。雖然李疏有意背轉身體，但他平日裡應酬來往的客商多了，所以記人身形記得很準。
王千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其實平日裡也經常有人早早過來等著蘭夫人，但人家都是大大方方的站在門前，或者在附近找個地方坐著等。沒有像李疏這樣藏頭露尾，點了碗餛飩硬生生攪和成面片兒丸子湯的。
曾順和王千今日這麼站著，就是為了留一個人觀察李疏。現在王千已經把隸屬的言行看了個滿眼，李疏自己不知道，還以為自己舉止大方，不會引人懷疑呢。
李作塵先下了馬車，隨後走到蘭夫人車前，親手放下板凳掀開車簾，扶著蘭夫人下車。
近些日子來他一直如此，車伕和鋪子裡的夥計們都已經養成了習慣，再不像往日那般去扶蘭夫人了。
“可有熟客過來？”蘭夫人邊往裡走邊問。
“沒有。早起來了兩波外地的香販，賣的都是些下等貨色，因此直接打發了。”王千拱手回話的時候，左手食指往門外點了點。動作很快，除了蘭夫人，旁人都沒注意到。
“好。”蘭夫人點了點頭，她徑直走向樓梯處，隨後腳步極快的上了二樓。
李作塵不明就以，但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蘭夫人命金枝推開小半扇窗，又讓金枝仔細看看，坐在餛飩攤上的人是誰？
“是李公子。”金枝仔細打量了一番，便轉回來回覆蘭夫人的問話。許是怕蘭夫人不明白，金枝還又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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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跟咱家二小姐鬧出烏龍，被咱們二小姐打過的那一位。”
“好了好了。”蘭夫人頭疼的擺了擺手，“不必說那麼清楚，我知道是誰。”
“娘。”李作塵上次沒見到這位李公子，但他隱約知道這件事兒。現在聽了金枝的一番話，便越發好奇，也站起來走到窗邊向外看。
李疏原是知道二樓這間屋子東西兩側的窗戶各能看見街路和香譜後院兒，因此他也抬起頭往窗戶那兒看。
李作塵在窗戶裡跟李疏對上了眼神，李疏目光炯炯，他看的心頭一驚，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半步，隨後笑著搖了搖頭。自己這是怎麼了？不過是個外來的毛頭小子，怕他做什麼？
“要不要請上來？”李作塵和聲和氣的問道。他甚至有想出門去迎的打算，倒不是為了迎合蘭夫人，而是想到大家日後可能會面臨同樣的境地，於是莫名的有些惺惺相惜。
“不必管他。”蘭夫人搖了搖頭。
大大方方上來還好，這般鬼鬼祟祟，必有緣由。
李作塵安心坐下忙自己的事兒，他今日看賬本與往日不同，速度飛快，也不要茶水點心。
蘭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觀，心裡暗自疑惑，但表面上沒露出來。
半個時辰後，李作塵放下毛筆，捏了捏眉心。
“娘。”他起身笑盈盈的看著蘭夫人，“該上的賬都已經上了，我也已經對過，絕無問題。現下我想出去一趟，一兩個時辰就回來。”
“去吧。”蘭夫人擺了擺手，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昨日在李家，麝兒從我大嫂那裡探聽出我娘的一些訊息，我想今日去探查一番。”李作塵此時坦然的很，他相信自己這麼說，不但不會讓蘭夫人反感，反而會博得讚賞。
果然，蘭夫人讚許的點了點頭，讓他不必考慮時間問題，若是天晚了可以不必回鋪子，直接回家就好。
“那，樓下那位？”李作塵抿了抿嘴唇，“要不要我跟他聊幾句？”
蘭夫人本想說不必了，但轉念一想，又覺著兩人同為男子，看起來又年歲相當，說不定聊幾句還真能聊出點兒什麼。
“你去吧。”蘭夫人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李疏還坐在餛飩攤前面，面前的大碗冒著熱氣，應該是剛要了碗新的。
“能聊就聊幾句，不能就算了，別誤了你的事兒。”
李疏琢磨了半天，一直沒想好待會兒真進了蘭家鋪子，見了蘭夫人，該說些什麼。
上次聊得其實還不錯，自己選了幾樣蘭家上品香，蘭夫人爽快的給了成本價，說既然是蘭桂的朋友，那便不賺他的銀子了。李疏選的香都是蘭家沒有現成貨的，因此約定好了等這些香做出來，讓蘭桂通知自己一聲，自己再帶著銀子來取貨。
現在這突然再次上門，若說是想加買些別的，不大和情理，若說自己銀子不夠想少買些，怕是要被打出來。
正在百爪撓心的時候，李疏眼瞧著李作塵出了香鋪大門，直奔自己而來。
“李公子。”李作塵衝李疏拱了拱手，“您這是，特意來吃餛飩的？”
李疏慌忙站起身，也還了個禮。
“不是，就是，就是走到此處有些飢餓。”
蘭夫人站在二樓看熱鬧，看李作塵和李疏對著拱手行禮，互相稱呼對方李公子，便不由得發笑。
“這位公子生的不錯，挺配咱家二小姐。”上次李疏來玉枝沒在，所以她不知道具體的事兒，還希冀著這位李公子能和蘭桂成為一對兒。
“若這人真跟咱們二小姐成了，那家裡倒是熱鬧。”金枝捂著嘴偷笑，“夫人您想，大姑爺姓李，二姑爺也姓李，在家裡叫名字還好，若是只從姓上稱呼，那可就亂了。”
“亂不了。”蘭夫人扯了扯嘴角，“進咱們家門都要改名換姓，憑他以前姓什麼，都得給我乖乖姓蘭。”
“那他倆倒是好做一對兒連襟兄弟。”玉枝伸著脖子，看自己姑爺和那位李公子對面相坐聊天，“原來都姓李，以後都姓蘭。”
“好了。”蘭夫人搖頭拍了拍玉枝的肩膀，“人家跟桂兒沒男女之情，別亂說。”
玉枝撅著嘴，她現在覺著這位李公子不怎麼好看了。
李疏跟李作塵兩個人雲山霧罩的聊了一會兒，各自都加著小心，但都是聰明人，都沒露出自己的尾巴來。
李作塵心裡有事兒，懶得再與李疏耗費時間打機鋒。他起身拱了拱手，說自己有事要先走，便離開了。
李疏摸了摸鼻尖，既然李作塵找過來，那就說明蘭夫人早就瞧見了自己，現在自己得編出個合適的理由，不然前次才消除的疑心，又得冒出來。
他深吸口氣，付了兩碗餛飩的錢，打點精神走進了蘭家鋪子。
“金枝。”蘭夫人笑了笑，“用洪駒父荔枝香。預備經進龍麝香茶待客。”
李家舍粥，乃是年前的事兒。
雖然李作塵一路用心打聽，也只打聽到了當日舍粥的地方。
站在路邊眯了眯眼睛，李作塵攥著拳頭，咬緊了牙齒。
這裡，是他回門必經之路。當日自己如同嫁出去的女兒一般跟蘭麝回門，娘就在路邊跟那些姑子舍粥，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受辱，還不能相認。
平復好了心情，李作塵在這附近溜達了兩圈。這裡本是個路口，店面，小攤都多。他略微琢磨了一下，選了個賣梳篦的小攤，走過去扔下塊兒碎銀子，慢慢的挑選梳子。
這種攤子上賣的東西，最貴的也不過要上三五個銅錢。那老闆見來了位“豪客”，滿臉陪笑鞠躬作揖，把自己最好的梳篦都拿出來，任憑李作塵挑選。
“你這東西，結實麼？”李作塵問。
“客官放心，小的在這兒賣了十幾年，還從未有人因為東西不結實回來找我。”老闆拍著胸脯跟李作塵保證，還拿過兩個長柄梳子來，用力互磕給李作塵看。
“賣這麼久了？”李作塵隨手選了個檀木鑲螺鈿的髮梳，“每日都在這兒？不無聊？”
“嗨，這街上人來人往的，什麼熱鬧都有，怎麼會無聊？”
“哦？”
李作塵放下一粒金瓜子，挑著眉毛看那老闆。
“我有一件年前的熱鬧想問你，你若能答上，這金瓜子就歸你了。”
“客官只管問。”老闆看著金瓜子兩眼冒光，“我除了年三十兒那日沒出攤子外，天天都在這裡，只要是在這路口發生的事兒，就沒有我不知道的。”
“李家三公子，回門那一日。這裡，是否有人舍粥？”
“有啊！就是李家夫人出銀米弄得粥攤，操辦舍粥的是西山觀音廟的那些姑子。”
“都是姑子？”
“嗯，倒有一個有頭髮，只是她一直在哪兒刷鍋洗碗的，我也沒仔細看。”
“這個人，你還記得些什麼？”
李作塵又扔下一粒金瓜子，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個攤販。
“我想想，我想想。”那老闆舔了舔嘴唇，為了得到金子，絞盡腦汁的思索。
片刻功夫後，他猛地拍了下巴掌。
“我想起來了，那帶頭髮的女人手生凍瘡，又裂了口子，當時那些姑子好像在罵她，她就坐在街邊，喏，就是那兒。用針線把手上的裂口都縫了起來，引得許多婆子給她叩頭，說她八成是觀音娘娘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