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戰後再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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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與十字劍》【諾亞軍歌】

歌贊,歌贊

十字劍上紋著十字星

記住榮耀與我們同在

擦亮我們的盔甲,戴上我們的頭冠

念著情人的名字,也莫忘信仰的聖光與我們同在

戰馬在嘶鳴,聖戰的號角已響徹四方

勇士們,前進!前進!!

神靈保佑著我們,勝利在不久的將來

騎士們,衝鋒!衝鋒!!

鮮血已不分你我,丟下折斷的長槍,拔起腰間的刀劍劈砍

戰士們,作戰!作戰!!

一同立起不倒的旗幟,即便白布被熱血漂染,即便身軀凋亡,也要在罪人的頭顱裡插上旗杆

兄弟,我們曾一同浴血奮戰

我若是先登了天國,卻記不起我的名字,帶不走我的骨骸

請拿走我的十字劍,把它插在海邊,這是我的墓碑,這是我的遺骸

明年請帶上蜜酒和麵包來看我

你會發現——

纏著劍的蒂亞地花,向著天邊的一個方向展望

那是我家的方向

……

渴和熱,是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喉嚨好痛,好像快要窒息了。

可他又不像是掉進了河裡,更不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

“水……給我水。”

他發出極為虛弱的聲音,可那聲音小到就連蚊子翅膀的嗡鳴都能蓋過,怕是不會有人聽見。

噼裡啪啦...

是幻聽嗎?

他不禁懷疑,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聽見冬天在火爐旁已經習慣了的聲音:

乾燥的木柴被烈火點燃,高溫讓柴火一點一點的炸開。這種有著獨特節奏的聲響,就像是一個神秘的樂師打出的奇妙節拍。

眼皮異常沉重,似乎被這種單調的節拍下了重力術。他很想就這樣一直閉著眼睛,讓原本已經飄渺無垠的意識就這麼索性遠去。

這樣痛苦也一定會消退吧……

他這麼想到。

他努力讓自己重新沉睡下去,可是心中總有這樣一種不安的預感——如果真的就這樣睡著了,他將永遠也不會有甦醒的那一天。

或許是被心中恐怖的論斷嚇住了。儘管已經疲憊不堪,他的眼睛依舊努力睜開一條縫。只是一睜眼,漆黑的視野中立刻被刺目的紅光充滿。

只見透紅的炭火散落在焦黑的土壤上,這些落在地上的小太陽烘烤著這片土地上最後一絲水分。

沒人撲滅,也沒人干擾。這些炭火就自然的散發著光和熱,好像履行著某種使命似的,將它們身邊所有能點燃的事物通通都賦予火那灼熱的魂靈。

這些黝黑而鬆軟的木炭,在它們原本還是堅韌的木頭的時候:

有的曾是戰車,由高貴的將軍在上面碾過亡者的骨骸;有的曾是長槍,被帶著滿腔熱血的士兵們握在手裡披荊斬棘;有的曾是旗杆,戰旗在忠誠的旗令兵手裡隨著颯颯寒風飄揚……

可那高貴的將軍,他的屍骸和其他骨頭混在了一起也不再高貴。

年輕的士兵們,四肢交錯著。鋼鐵和血肉融在了一起,已經分不開彼此的距離。

那張原本應該在空中飄揚的戰旗,終究隨著熱浪與這點點火星一道成了灰燼……

不管它們曾經是什麼,不管它們曾經做過什麼,也不管它們被什麼人使用過。

現在,這些木頭一律平等,通通化作了炭火,過了一會兒便成了黑色的碳粒。

這是一片被戰爭殺死的土地。

散在這些曾經肥沃的土壤上的一粒粒炭火,抹除了這片土地最後的生機,或許於數個春秋後,才會迎來屬於此地的春季。

連空中也瀰漫著炭火,這份灼熱已叫人無法忍受。

精良的盔甲和刀劍被遍地的烈火烤得通紅,可惜它們的主人都已經成了這裡飄蕩的孤魂,便也無人痛惜。

再一會兒,高亢的慘叫在死寂的空氣中傳了開來。

“啊!!”

他終於完全睜開了雙眼,見自己的左臂上一塊皮膚已經被火焰點燃。也來不及多想,連忙拾起沙土拍打在手臂上肆虐的火苗。

“唔…咳咳……”

雖然那縷火焰立即熄滅了,但手臂上那塊肌膚已被灼傷,表皮焦黑一片。

可燙傷的痛楚,立即被胃內的噁心壓過。他立刻開始嘔吐不止。這些嘔吐物中,除了早上的麵包和乳酪還混著一些黑色的炭渣。

在他昏迷的時候,這些在空氣中瀰漫的灰塵跑進了氣管。若不是被疼痛喚醒,怕他已經窒息,成了這片土地上飄蕩的千百亡魂中的一員。

“嘔…嘔!”

他跪倒在地上,弓起腰來,嘔吐出更多的炭灰。直到胃和喉管確實沒了東西,他才終於有餘力抬頭打量周圍。

“我好像受了不少傷?!醫護兵呢?沒人給我包紮一下嗎?”

他的身上除了剛才的左臂還在傳來劇痛外,身體外露的部位都有類似的痛感,說是遍體鱗傷也不為過。

他對周圍呼喊著,可是沒有誰回應他。他的意識還是渾沌著的,他的眼睛尚還沒能很好的聚焦。

啪!啪!啪!

因為視線模糊,他便不斷拍打著僵硬的臉頰,讓自己的神志逐漸恢復。

記憶隨著逐漸清醒的意識恢復,他開始想起他自己的名字——海默爾·諾斯卡。

“其他人呢?我這是在哪裡?”

他呆愣的盯著遠方,自己並沒有被人抬進傷兵營那柔軟的被褥裡。混雜著屍體和木炭氣的熱浪擦過臉龐。頭部脹痛依舊,他無法解釋眼前的狀況。

“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個火與劍的煉獄。

周圍的士兵們血肉相壘,一同躺在冒火的大地上。空氣中飄浮著灼燙的灰燼和火星,燒紅的鐵劍和變形的盔甲掩蓋了泥土的血腥。

這個場景是如此的陌生:

那些死去的士兵穿著軍團的盔甲,戴著軍團的軍徽,散亂地堆積在地上的刀劍也是軍團的配置……

可是這個場景就是如此的陌生,叫人如何去相信這是真實。

他的佩劍就插在不遠處的土堆裡,明亮的劍身映著搖曳的火光,還是那樣美。

海默爾本以為這是唯一讓他感到親切而熟悉的東西,但當他下意識的打量周圍時,在遠處那片乾涸的湖床,與自己的記憶重疊。

“不,這不可能!明明我記得……”

明明他記得,這裡應該是一片青草地。最後的記憶裡,他正和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們一道高唱著軍歌行軍。

“這裡究竟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海默爾抬高手臂,想讓自己站起來。可他才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一點,便又倒了下去。

“喝哈……喝哈……”

他大聲喘息著,沉悶的空氣是他的救命稻草。剛才的行為消耗了大量體力,現在他整體的狀態也相當糟糕。身體明顯有些脫力,原本缺氧的頭部也在被眩暈感衝擊。

剛從眩暈感緩過來,他便四下張望,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躍入眼簾。海默爾用稍有些氣力的雙手撐起身軀,雙膝抵著地面,沿路向其爬行。

“喂喂!”

那是一個仰倒在地的壯漢,海默爾爬到他身邊。他一邊搖晃著男人笨重的軀體,一邊吼道:“博卡拉,你這傢伙不可能死的吧?”

博卡拉,這個滿臉橫肉的北諾瑪特人,正側著臉挨在地上。

從他的方向看好像是睡著了,可當他將博卡拉的臉偏轉過來,才發現博卡拉另外半張臉已經完全焦爛了。左臉的皮肉外翻,可以見著面部發黃的筋肉和慘白的骨骼。

“混賬!!”

海默爾掐著博卡拉的脖子,手臂上暴出青筋。手上的力道之大,讓這具僵硬已久的屍體都吐出了舌頭。

“上次你搶走歐莎耶的賬,我還沒算完,你這畜牲就死了?”

海默爾強壓著胸口的悲愴,他是如此的憤怒,以至於雙手都顫抖不止。

以往,博卡拉本該突然暴起,朝著他臉頰就是一拳,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可博卡拉沒有回應他,那雙充血的藍眼睛無神地仰望著這片被火光禁錮的天空。

“喝…哈哈!!”

海默爾滿臉漲紅,紅得發紫。他劇烈的喘息,大口大口的哈氣,好像手上掐著的其實是自己。

博卡拉無動於衷,只是那條腥臭的舌頭伸得更長些了。這樣一來,海默爾也不知道這個一直以來滿口只會噴糞的傢伙打算說什麼。

畢竟,這個混蛋真的死了。

“是真的啊...死了……”

海默爾手上沒了力氣。

他明白了,這並不是夢境。

沒時間和死人敘舊。哪怕他再給那張難看的爛臉上補上幾拳,打下幾顆已經鬆脫的牙齒,也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這個人在生前是他最想決鬥的物件。在上戰場前,他還和這人大打出手,為此還引來軍團長親自處分。

“沒有意義了……混賬!”

海默爾鬆開雙手,合上這個生前曾與自己關係惡劣的戰士的雙眼,然後把這個混賬的屍首放平。

“走好,儘管你該下地獄。”

還站不起來的海默爾捶擊左胸,微彎著腰,對著這人的屍體行了軍禮。雖然海默爾不認可博卡拉的人格,但他也承認這人生前確實是個優秀的戰士。

是的,曾經他很想殺了這個卑鄙無恥的惡棍。現在這個人死了,他不但沒有半點快意,甚至為這人的死感到悲哀。

既然死了,他也得給這人應有的尊重。

海默爾伸直了痠痛的膝蓋,好一會兒,才踉踉蹌蹌的站起。等他歪斜著肩膀保持好平衡,便抬起頭來,眺望四周。

目光所及,只有斷劍折戟,落日殘陽。

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他們巴達芬爾軍團的戰士們的亡骸遍野…戴著熟悉的軍徽的戰士們在這片被火光和鮮血染成赤紅的土壤裡長眠。

“難道都…死了嗎?”

放眼望去,竟沒有找到一個和他一樣直立著的身影。在這片死寂的大地上,唯有木炭和血肉被火焰燃燒的噼裡啪啦的聲響在蔓延著。視線被火光扭曲,連天空也被這四處升起的火焰染上紅暈。

海默爾嘗試翻看其他屍體。不知不覺,四肢的力量都被抽走了。那對越發無力的膝蓋終是撐不住這具越發沉重的軀體。

砰咚!

他跪了下來,雙膝都匍匐在這死去的大地上。

“巴夏、羅蠻、科莫沙…你們都死了啊……”

他向後仰倒,平躺著,雙手用著最後的氣力抓擾堅硬的地面。這是發洩,他發洩著心中的痛苦和不甘。

雙手傳來痛感,只有這在全身各處蔓延的痛楚才能讓他明確的意識到自己真的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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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指甲裡堆滿褐色的土,眼角屯著鹹苦的水分。每當溼潤的眼睛想要流出淚水,海默爾就吸了吸發酸的鼻子,他並沒有讓淚水離開眼眶。

“怎麼都……一眨眼就……”

他是個戰士、是個男人。海默爾清楚眼淚緩解不了悲痛,只會被那些在天國嬉鬧的傢伙們嘲笑自己的軟弱。

地表的熱量已經開始消散,但地面的熱度依舊讓後腦感到貼在馬腹般滾燙悶熱。

剛剛檢視了其他屍體,都是自己熟悉的人。現在,海默爾已經沒有力氣和勇氣繼續下去了。他只想就這麼躺著,像那些已經永遠不可能起來的人一樣,在這裡長眠。

“神啊……我被拋棄了嗎?”

他感覺自己被拋棄了……

被這些人拋棄了;被這片土地拋棄了;被……神拋棄了。

忽然間,他記起在新兵演講時,那個臉上有三道刀疤的士官說的:作為一名在生死線遊走的士兵,應該習慣死亡。要在自己呼吸的每一秒裡感激神靈的庇佑。

可這真是可以“習慣”的事嗎?

是的,自己很幸運的活了下來。但他只覺得這是懲罰,何來的感激?

“混賬!能喘氣的給我哼一聲啊!!”

鐺!

他抽出插在地上佩劍。精鋼的劍身撬動乾燥的泥土,發出鏗鏘的劍鳴。海默爾倚著劍身,給這片赤色的土地上印上一排排深重的腳印。

海默爾沒法接受,他的心裡充滿著迷茫和困惑。

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他從昏迷到甦醒的這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個火的煉獄,究竟是誰的“傑作”?

他需要答案,他還不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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