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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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很大,也很冷,即便是在多了一個小家夥後,它的主人也還是常年不回。

以前,也只是流連在各位大臣們府邸裡飲酒享樂,晚上也還是會回來。而現在,卻是一聲不吭,直接領兵出外征戰,連剛剛出生的親骨肉也沒看上一眼,只留下個“武兒”的乳名。

一年,兩年......四年,到了武兒開蒙的年紀,太子仍然在外征戰,至於武兒,依舊是武兒,連個正名也沒有。

亦是沒有人提給這位太孫開蒙的事情。

“武兒,來,你看,一橫,再一橫.....”因為一次偶然進宮看望重病了多年的父皇,康王遇見了在御花園裡蹲在地上用梅枝在胡亂寫畫的武兒。康王不知怎地,也一起蹲下來,手把手的,一如往日教她母親一樣,教會這個侄兒寫了自己的名字。

再後來,這個侄兒,倒是常常去他府上,偶爾留得晚了,那個人,便要前來接人回宮,兩人從無話,到簡單交談......既然已是錯過彼此,那麼此生,做個知己也好。

到最後,即便是武兒入了夜也不回宮,蘇毗迦若也不擔心,她知道,這孩子一定是又留在他的康王皇叔那裡過夜了。

“唔.....皇嬸嬸。”

“這稱呼真不順耳,不如叫我姐姐?”

“咳咳,你就別逗他了......”

康王其實很喜歡小孩子,只是,因著自己身體的原因和不大與他親近的王妃,雖說成婚已是四五年了,他也還是膝下猶空。

不過,大抵是老天爺也知道,他真心是希望王府裡能熱鬧些,所以,在太醫告訴他王妃有喜時,他是高興的,就像個過年看到天上有漂亮煙火的孩子一樣,又跳又蹦。

然而,老天爺也是給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狠狠地捉弄了他。

“不好,王妃血崩了......”

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也不記得自己又是如何從產婆手裡將那個軟軟一團的初生嬰孩接了過來,抱到了她的面前。

“是個女兒,無論如何,也不準將她像我一樣遠嫁......我不準……”

臉上慘白,毫無血色,王妃將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紅珠卸下,放進了襁褓,又是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抬頭,看了第一眼,亦是最後一眼,接著,兩目便緊緊闔下,她不願離去,卻是無可奈何呀~

自此,康王府多了一個小世子,卻再也沒了王妃。

“琲兒乖,琲兒乖,叫‘阿兄’......”

長高了不少的武兒,但對於成人來講還是個矮豆丁,此刻,他手裡拿著一個撥浪鼓,“咚咚”敲得正響,樂此不疲地踮起腳,逗弄著母親懷裡的才滿週歲的糰子。腰上,為了祈福而佩戴在上臂的長長的五色絛,垂在了他的腳邊。

今日,是他這堂弟的抓周禮,雖說,在場的賓客,除了府裡頭的人和寥寥幾位大臣,也只有他和母親了。

蘇毗迦若輕輕晃了晃乖乖躺在自己臂彎裡的糰子,笑了笑,又騰出一隻手來,將這孩子嘴裡正啃著的手腕上的紅珠串掏了出來,要是嗆了,可不好。

“琲兒,抓呀,琲兒,哈哈......咳咳......”

在桌子的另一頭,逗弄著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自家糰子,康王臉上堆笑,身子卻情不自禁顫了顫,手也同時將身上的厚裘緊了緊。

這邊,桌上那頭的糰子,好似對康王的逗引充耳不聞,一雙黑白分明的水靈靈的大眼睛雖然在連帶著小腦袋一起左轉右轉,四處打量,兩隻小手來來回回在嘴裡被吮了好幾遭,就是不見有抓了什麼東西。

“琲兒,琲兒,來呀,來呀~”雖然按理在抓周儀式上是不該這般主動去逗引,但這小家夥遲遲不動,身為堂哥的武兒著急了,手裡的撥浪鼓敲得越來越響,都沒注意到身後有人。

“哎呦!”一個不注意,武兒栽倒在了地上,順帶撞倒了另外三個和他一般大的孩童。不過,他如何能一下撞倒三個呢?

其實,要說撞到,也是撞倒了其中一個捲髮幼童。不過,誰讓今日不巧,這捲髮幼童佩戴的五色絛和那兩個幼童的糾纏在了一起,就好像一道網一樣,九曲盤結,繞在他們頭頂上方,扯也扯不開。

“阿時,阿赫,你們別動,看我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胸有成竹的稚嫩童音。然而,在他的一番“拳打腳踢”,“手舞足蹈”之下,三個人的五色絛糾纏得更為緊亂,直到武兒和他們起了身,也沒解開。

“啊!啊!啊!”

被三個人的折騰吸引,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小世子用盡全身氣力朝他們三個爬了過來,晃動著,如同一塊行走的糯米糰子,全身肉乎乎的,最後坐定在那三個人邊上。

一隻“六節藕”,顫悠悠地向那團糾結的彩絛球伸了出去,肉肉的小手上還帶著些許亮晶晶的口水。

“咿呀!啊!啊!”

康王府裡的小世子,在週歲禮上抓到的是三個活生生的――人,被抓到的時候,又叫又跳,很是“活潑”的那種。

“阿出,以後就讓你兒子陪小世子一起玩吧……”

從桌上小心翼翼抱起粉團兒,像是開玩笑似的對著管家說了這麼一句。

但他不知道,這句無心之言,那個孩子卻當了真。

時間過得很快,蘇毗伽若沒想到太子有一天會突然回鄴城,沒有任何知會的訊息,就連康王也不知道。

“叫父王。”

想當然地,沒有任何回應,武兒只管向他的母親和皇叔身後躲閃,一聲“父王”也不肯叫。

“皇兄莫要見怪,想來武兒也只是有些……”

一語未畢,對面的蓄勢待發,濃雲密佈的狂風驟雨就先劈了一道讓人心駭的驚雷。

“哼!也不知成日跟著你這個病秧子在一起,究竟都學了些什麼?!!”

很是不快,拂袖而去。然而,這怒火未盡,很快就有人遭了殃。

太子歸來,是因為在戰場上受了很嚴重的傷,似乎是很癒合的重傷。

總之,當晚為他診治的那位太醫,當晚就沒了蹤影,連同著他在鄴城的親眷。

一年有餘,再也沒見太子回去過戰場。終日也只是留在宮裡頭,只是,依舊不回東宮。

“太子妃,這是我家王爺讓我轉交給你的,他說,太孫既然喜歡,就送給他了,只是,以後怕是沒得功夫來親自教他。”

從劉出手中接過那管白玉簫,蘇毗伽若雖然覺得劉出這話有些哪裡不對勁的樣子,卻也沒在意,便先替武兒好生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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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回來,便命人將武兒日日帶去演武場習武,想來,這雅樂他也是沒機會深學了罷?

這邊蘇毗伽若看著劉出急急忙忙出了東宮,連她剛煮好的茶湯也沒來得及飲上一盞,而他本人,也是連連在路上,踉踉蹌蹌地,摔了好幾個跟頭,還滾了身上的鶴氅一身的雪水。

鄴城的雪不比蘇毗國,要下,也少有堆起來的時候,很快就會化成水,流得到處都是,也難怪劉出會摔跟頭。

這邊,“砰”然一聲,桌上的那只茶盞,毫無預兆地突然裂開,滾燙的茶湯不僅流佈了一桌子,也燙了她的手。

察覺到不詳,又是隱隱作痛的心尖。蘇毗伽若也是即刻跑了出去,腳上沒來得及穿鞋子,只管踏了一腳水,弄髒了她的衣襬。

是他,他怎麼會在那裡?!

不!!!

眼前的一幕,讓蘇毗伽若失了聲,明明該是悲痛欲絕的驚呼,聲帶卻在那一刻彷彿被銅漆了,封得死死的,任是她再拼命叫喊,也發不出一點聲響。

白衣勝雪,鬱離修體,在那一刻,宛若一隻他平日裡豔羨非常的白梟,從城樓之上俯衝而下,但他到底只是凡人,沒有俯衝之後的掠起,而是結結實實地砸在地面上,身下,綻開了朵朵紅梅。

“啊!啊~嗚嗯……”親眼目睹慈父被人生生從高樓推下,滿面血汙。平常乖巧得很,極少哭鬧的稚子,在這時卻突然間發出嚎啕大哭的聲音,但很快就被一隻有力的大手強硬地遏制了下去,那人,分明是太子!

太子輕輕舉起一杯酒,想要順勢對著手間縫隙灌進小世子的嘴裡,不料,臨到關口,卻被另一個孩童奪了去。孩童的手腳也不慢,直接將這杯酒倒進了自己嘴裡,接著,又舉起酒壺,將剩下的酒,全數潑倒,喂了自己。

“哼!!!”看著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無辜雉童,和那個唇角處漸漸滴下殷紅血絲的孩童,太子轉身,離開了。

所幸,那個名喚“劉時”的孩童未死,只是,救得還是不太及時,烈毒損了他的肺腑心脈……

又是一年過去,自那日起,蘇毗伽若終日就如同一尊木偶般待在在東宮裡,臉上,無悲無喜。

這邊,太子又出征了,不過,蘇毗伽若不知道的是,這一次,他真正去往的是蘇毗國的方向。

兵者,詭道也。

藉著拜訪的由頭,又正好趕上大,小兩位女王不合,太子和周圍的幾個小國的國主前後夾擊,左右包圍,將蘇毗國上上下下從大小兩位女王到尋常子民,幾乎是一個不落,活活困死在了那一片雪原。

非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的狼子野心。

蘇毗伽若不知道,在那一段時日,附近的河流都被血染成了條條暗紅,火弩疾威,道道流矢裹挾著殘忍與麻木,換來的是連綿不絕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戰啊!生來勇猛的蘇毗人,明知向前是死路一條,也堅決不肯退讓半步!其實,他們也無處可避,向前,是死路,向後,亦是絕地。

沖天的烽火,好似能將蘇毗城常年不化的積雪一併燃盡。這一戰,就好像宿命註定一樣,阿修羅與戰帝釋天,贏的那一方,總是帝釋天。

在班師回朝的那日,一直重病的老皇帝已是形同枯槁,幾近燈滅油枯,兩隻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只能眼睜睜看著太子自行擬了旨,選定了三個月後的一個吉日,他退位,他登基。

往日如昨,蘇毗伽若在穿好了她第一次踏入鄴城時的王女衣飾,面上畫好了那繁亂的赭紋後,她彷彿感覺到,自己依然還是那個剛剛準備離開蘇毗國的小王女。她仍是赤著一雙腳,就走出了宮殿。

千葉飛花,亂玉如英。難得一見的紛飛大雪,亦是鄴城今年的第一場雪。比之蘇毗的雪,終究是小氣了許多。只不過,那樣的景緻,她再也不會見到了。

白衣無華,縱是在陰鬱的光陰中消沉了許久,當年那聞名於世的美人依舊風采不減。

“人,你殺了,國,你滅了,是該償還的時候了。”

沙啞暗沉,這是她久未開口後的聲音,她幾乎都快要忘了漢話怎麼講。

冷冽寒光,翻掌而現,卻是沒有如她預料中那樣,狠狠戳進那人的心窩。砰然一響,鐵器和城牆的磚石發出一聲清脆,冷不防地,被那人用力撕扯著頭髮,他另外一隻手,就像一條鎖鏈,緊緊鎖住了她的咽喉。

“不知死活!”

無力反抗,她也同樣被扔下了城樓。有風伴著雪花在她耳邊閃過,她突然想接來一片再仔細看看是不是真的都是像當年那個少年告訴她的那樣,每片都是有六個瓣的。

“咳……呼呼……”猝不及防地仰面落地,她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同時也痛到讓她只能殘喘。

動彈不得,只餘一口氣,蘇毗伽若不肯闔眼,她仍然在看著眼前的自天紛落而下的一片茫白。迷亂雪影中,不知道她可有看見那個少年?

好雪,莫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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