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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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為何而紅?

興許只是為了遮掩亡魂猩紅的色澤。

荀翊甲冑之中的黛藍愈發沉了, 不知道是雨還是血,只覺得是一雙雙沉重的手將他向下拉拽。

在這分不清天色月色的夜,時間都沒了蹤影, 一刻也那麼長,一個時辰卻那麼短。

手中的劍揮了太多太多次,手腕都被震麻了, 更不知道劍刃上磕打鈍了沒有。

如果手中的劍也會說話,不知道它此刻是在吶喊廝殺,為飲足鮮血而感到酣暢淋漓, 亦或是為自己的苦楚而痛苦萬分。

荀翊也不知道。

人類的愛恨情仇對他來說曾經都是疑問,那些藏在狹小身軀裡的感情卻能如此充沛, 那些留存於歷史上的思緒能如此美妙, 還有那些工藝、那些文字、那些故事、那些數不清甚至不為人自己所知的傳承。

你愛惜珍重之物, 在他人眼中卻視如敝履;

誠懇慈善之人或許不如貪婪狠辣之人富有;

孤苦者無依, 卻又有非親非故之人施以援手;

小小的執念卻能劃破時光……

這些他都不能理解,瓷器的世界非黑即白, 色彩不過是諂媚的用途。

他不能理解,但如今他似乎也理解了。

喘息聲撥出唇邊,霎時便會被雨水沖刷而盡,和那些鮮血、殘肢、哀鳴混合在一起,鋪在地上,流往不知何處歲月。

他還記得那日,也是這樣的雨, 敲的外面的玻璃窗發出殘裂的聲響。

他只是一抹附在碎瓷上的孤魂, 他的棲身之處,又或者說是他的身軀已經碎裂。像是一杯放在陽光之下的水,總有一日會蒸發的消失殆盡。

這或許是每一個瓷器會經歷的故事, 他們經歷了太多,看到了太多,聽說了太多。

他們自己只以為那是沾染了主人的生魂,實則不是的,他知道,因為經歷了一樣的經歷,看到了一樣的人間,聽到了一樣的訴說,所以才像。

因為經歷的不足,永遠不是人類那樣自由的行走在天地之間,所以才只有一部分相似。

他那麼期望可以活下去,那麼期望可以用肢體感受人類所說的——溫度?甜酸苦辣?春風夏日秋雨與冬雪?

鳥的喙碰觸碰在臉上是什麼感覺呢?花瓣真的與看上去那般柔嫩嗎?製造出他們的泥土又是怎樣的感覺呢?是冷的?還是熱的?冷熱又是什麼呢?

像是感覺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開始走馬燈似的回憶曾經的故事。

但那些都是他旁觀而已,他旁觀了這麼多,回憶起來自己參與的卻又寥寥無幾,甚至可以說是沒有。

那麼,他存在意義是什麼呢?

為什麼要擁有意志麼?

他看著新來的博物館,另一個大廳裡的瓷器似乎還在有說有笑,夜已深了,他們仍是熱鬧。

一個溫柔的女生說道:“姝姝今天給我讀了書哦,原來後來是這樣記錄奉華的。”

另一個有些活潑的少年聲音說道:“姝姝今天幫我稍稍挪了下燈的位置,這下就沒有那麼照的難受了。”

“可惜她不會給我放胭脂,我還想試試胭脂的感覺呢。”另一個瓷器說道:“秘葵我的muse,如果你的身上有那麼一抹杏紅,那定然就是博物館裡最美的瓷。”

有個聲音端莊的女子聲音說道:“即便不用那抹杏紅,我也是這個博物館裡最美的瓷。”

是瓷器的煙火人間。

他聽見了一個重複不休的名字——姝姝。

好像是個人類?那就是人類吧。短暫生命卻又擁有無限自由的種族,工匠的種族。

但他已經想不了那麼多了,他很虛弱了,他慢悠悠吐了一口氣,只可惜最後連消亡都是這麼無聲無息的。

“你想,活下去嗎?”

突然,他身旁有個瓷器開口說道,那聲音沉穩之中帶著梵唱的音韻,讓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過去。

那瓷器是個青釉蓮花尊,體型雖小卻刻造的極為精細,上下共有十二層,上六層正立,下六層則顛倒,其上人像、動物、建築栩栩如生,仿若是兩個映象世界隔著一層水面彼此參照。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座蓮花尊。

說什麼呢?這樣問題的答案實在是太淺顯可見。

“去看看吧。”那蓮花尊緩緩說道:“今日雨夜,恰好有個必死的孩子也想要活下去。”

那個蜷縮在井裡的男孩,凍的渾身發抖,嘴唇的顏色被一樣深沉的夜色染暗了,他的神采也暗著,但眼中有那麼微弱的紺青色火苗。

他覺得這個顏色很好看,他想再看看。

周圍雖然冰冷,但他覺得這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井外內侍的聲音忽遠忽近,他看著那孩子,他的眼神並非不甘,而是深深的擔憂。

他那時候想的是,為什麼人類會如此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即便是瓷器,完全不能自主生命的物件,也會怕死啊,也不想死啊。

他們,後來都活了下來。

但他不再是他,那男孩也不再是那男孩。

他以為自己是那男孩,那男孩或許,早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吧。

他知道,那男孩是有執念的。因為這執念,因為那眼中擔憂的火苗,所以他來了,他要完成他的執念。

興許這只是,佛祖給了自己一個走下去看下去的燈塔。

荀翊的手抬起,格擋住那猛砍而來的劍刃。

不夠!還不夠!他還要再拖住一時片刻。

秦王在外面攔截兵馬,他帶來的都是漠北廝殺出來的錚錚鐵骨男兒。

等他,等他由外部截斷。

等南部的戰訊送來。

而眼前的這些人,哪怕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哪怕也有爹孃孩童,他卻一個都不能留。

他喜歡生命的種種表情,卻獨不喜歡他們死前的模樣,悲哀也好,痛苦也好,憤懣也好,掙扎也好,甚至平和,甚至安慰,他都不喜歡。

他喜歡爍望宮裡的翠竹,喜歡那一碗冒著熱氣的面,喜歡她在自己面前打著瞌睡,喜歡她趴在牆上看煙花時映的通紅的臉龐,喜歡她小小軟軟的模樣,喜歡她吃糖時候的笑容。

可如今他只能無數次的揮下劍刃,仁者殺人,因為他還有那男孩的執念要去完成,他還有渴求了千百年的生命要去完成,他還有那等在紫宸殿的人兒要共度餘生,還有年年要放的蓮花燈,還有數不清的春花秋月風雨雲霽。

他不能停,他要朝前走,踏出一片人間;

他亦不能退,身後便是心愛的人,是他的夢想。

王逍君已經叱馬衝到了他的面前,精粹的刀,映著血光,映著湖光山色宮牆廟宇,映著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向他砍了下來。

“皇上!”介涼在不遠處喝了一聲,轉身要來,卻被王逍君帶來的人擋下。

荀翊抬腕,手上的劍被重錘狠狠砸了一記,虎口處傳來一陣酥麻,連著整個胳膊都震的麻了。

與此同時,不遠的地方射來一箭,貫穿進荀翊的後心。

幾乎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時間,那重錘往下又是一砸,荀翊手上的劍便落在了地上。

王逍君冷笑一聲,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候。荀翊疲憊,而自己則是精力滿滿。他殺的筋脈疲累,而自己則是以逸待勞。

只要這個時候,砍下他的頭,再拿那偽造的先皇遺詔出來,任是路邊隨便抓來的孩童說是先皇后流落在外的皇子便是。只要把所有的錯處都往荀翊身上推,他就可以得到這天下,成為真正的掌權者。

王家,從未沒落。

“啊——”荀翊緩緩舒了口氣,他好像一直都在憋著氣,此刻終於將心中的感情一併吐納出來。

他抬眸,王逍君愣住。

此刻的荀翊已經和小時候的模樣盡然不同。

兒時的他白淨細嫩,像是天邊的一朵雲,乾乾淨淨的不像個男孩,又好似不應當在這人間似的。後來他曾聽無數人說起皇上的風姿,但也不過將他當作一個娘娘腔罷了。

可如今,荀翊像是佛經裡所說的阿修羅一般,英俊的面龐上沾了血,也不知道是何人的,興許是他的,也興許是那些倒在周圍的兵卒的。

甲冑上順著紋路向下蜿蜒血痕,卻又被雨瞬間沖刷乾淨。

他抬眸,眼角的紅色傷痕似乎顏色更重了,襯的眼睛裡有那麼一抹極寒的紺青火光。明明是高不可攀的仙人模樣,如今卻添了那麼多那麼重的妖冶之感。

王逍君看著荀翊笑了,嘴角微微勾起,似是說了一句什麼,他想仔細聽,卻怎麼也聽不見,耳邊不知道是風聲雨聲還是人聲,又或者是他們隔得太遠了?

他什麼也聽不到。

他只看到荀翊脫劍的手中不知何時握了一支箭,那箭頭上帶著血絲,也一如既往的被暴雨洗滌的乾乾淨淨。

王逍君的馬嘶鳴一聲,轟然倒地。

原來是介涼將手裡的旗杆猛的向這處貫來,中間被人擋了一記,最後只砸在了馬腹上。

王逍君幾乎是沒有反抗的跟著落了地,馬很快站起身,嘶鳴著狂奔而去,卻迷失在這兵荒馬亂的宮牆之下。可王逍君卻再也沒有起來。

他的目光一直看著荀翊,直直的,帶著一絲困惑,脖頸上有一道血痕,雨下的很大,便不知道他的深淺。

好似很淺,因為那血總是積不住,但又好似很深,不然怎得不見他站起身來?

“妖、是妖怪。”王逍君緩緩說著,伴著鮮血吐了出來,隨即便被馬蹄踩碎了。

荀翊騎在馬上,粗粗的掃了一眼王逍君的屍首,便踩了過了。

死的是誰?他並不在意。

因為對方不配。

“寇首已死!!”介涼解決周圍幾人,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將王逍君泥濘不堪的頭顱砍了下來,拿在手裡大喊:“寇首已死!寇首已被皇上親手砍下!吾皇萬歲!”

“爾等首領已死!還不速速就擒?!”戴庸也跟著喊道。

近處的兵卒被這聲激的大有潰敗之勢,後面的兵卒卻還不知,只被驅使著向前。

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那便……再殺?

鄒津等人顯然也被這突變嚇了一跳,但既然事態已經如此,那便不得不反。沒了王逍君,他們也可以當李逍君、鄒逍君啊。

“快去!”鄒津對身邊人說道:“快去那做假畫的人那兒,先把他弄來。”

只要有他在,那就不愁之後的事情。

身邊人快速的去了,便再也沒有回來。

鄒津看著近處的幾位將軍統領,也看著王俞,他們方才都一同讓近衛去尋過喬晝的下落。

過了片刻,只見王俞手下的近衛跌跌撞撞的回來,身上似是負了好重的傷,將一卷東西交到了王俞手裡,匆忙說了一句“大人小心信任之人啊!”便沒了氣。

鄒津眉毛一挑,冷聲問道:“這是何意?為何王大人你的近衛回來了?”

王俞正在揣摩那近衛臨死前的那段話,猛得聽到鄒津這麼問,怒道:“我這近衛為何而死?”

鄒津反唇相譏:“王大人的意思竟然是要怪我們?”

王俞上下審視鄒津,原本平日鄒津的十分傲慢無禮,如今加上那近衛所說便更加讓人難免多想。“鄒津你心裡清楚!”

鄒津:“我清楚什麼?”

“我近衛臨死前讓我小心親近之人。”王俞怒道。

鄒津:“王大人莫非是在懷疑我?”

與其說懷疑,鄒津等人反倒更擔憂王俞,他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又掌了近京兵力,是如今幾人當中最為強盛的一支。

王逍君一死,這些人便似群龍無首一般,誰都相當那個龍頭,這才讓近衛去尋喬晝,誰知道竟然……

鄒津用下巴點了下王俞手中的卷軸,問道:“那是什麼?莫不是王大人見逍君沒了,想要捷足先登?”

面對如此挑釁,王俞也不怯懦,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兵卒甚多,鄒津等人根本無法和自己相提並論。他將那卷軸收好,既然是近衛臨死拼命拿來給他的,說不準便是自己此刻最想要最需要的東西。

王俞說道:“王大人不也是這般想法嗎?不然又何必在意我手中是什麼?”

造反的幾位將領之間爭執漸起,不遠處一座三層小樓上,陳衿抄手站在裡面,身邊站了幾個宮內的侍衛。在他們周圍,裡裡外外躺了幾具屍身,分別是那幾位前來尋找喬晝的近衛。

陳衿踢了一腳地上躺著的屍體,嘆了口氣對一旁的喬晝說道:“誰這麼倒黴?非要和皇上做對?皇上算無遺策,沒想到還有這麼一計在這兒等著他們呢吧?這群逆賊很快便要內訌吵起來了。到時候哪裡還管誰要造反誰要當王?就這麼一個根本摸不著的高位在那兒懸著,就能讓他們鋌而走險呢。”

喬晝還在畫畫,畫中是一片桃花林,只是那桃花只有樹枝。

他由地上沾了些鮮血,抬筆往那畫上一撒,便變出了萬里鮮豔桃林。

“這些桃林結的桃子,誰敢吃?”陳衿瞅了一眼那畫,突然問道:“對了,方才那卷軸上你寫的什麼?”

喬晝看向他,有些狡黠的說道:“那還能寫什麼?無非就是‘先皇遺詔,特封你為大王八烏龜孫子’唄。”

陳衿聞言一愣,隨即撫掌大笑道:“對,就是大王八烏龜孫子!一群混蛋玩意兒們!”

他再向窗外看去,風將木頭窗稜刮的來回晃盪,砸在窗框上發出不休的惱人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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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應該也好了吧?”陳衿小聲說道:“蘇淵,柳湛,你們兩個,雖然有時候有點煩人,但這時候可萬萬不能掉鏈子啊,不然可是要被我看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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