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燭秋光冷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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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孕後,一日裡十二個時辰,我近乎八九個時辰都在犯暈犯困,總是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往往是長極上朝我在睡,他下了朝,我仍舊在睡。孕婦雖多眠,卻也不似我這般嗜睡成疾。

太醫署的人頻繁來清樂宮問診,沒少給我針灸灌藥。可氣的是每次問他們我究竟什麼病,他們都支支吾吾不肯告知,只將病因說給長極聽。

長極素來拿我當孩子看待,總撿著好話哄我開心,又怎會將實情告知我呢。我思量再三,想著他既然不說,定然有不說的道理,索性不去追問,安心養病便是。

我以為只是尋常小病,但我大概是低估了自己的病情。

有次我在夜裡醒來,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臉上溼漉漉的,一睜眼,竟看到長極正淚眼朦朧的注視著我。伸手一摸,才驚覺臉上溼漉漉的東西原是他的淚水。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哀痛,彷彿一隻受了傷的狸奴。我嚇了一跳,啞聲詢問他怎麼了,他搖頭不語,俯身將我抱得緊緊的。從那以後我便知道,我的病,不容樂觀。

懷孕到五個月時,我開始出現厭食氣虛的症狀,時而還會突然咯血暈厥。若說從前我只是虛弱,如今竟是形如枯槁,真正的纏綿病榻。我因體弱,一度險些小產,幸得眾御醫竭力挽救,才勉強保留住。

我開始害怕,怕自己挺不下去,怕保不住肚子裡的孩子,怕將長極孤孤單單的留在這世上。他那麼辛苦的找到我,我們就只有這一世可活,他說他鰥寡孤獨了幾世,不想再經離別苦,若是我和孩子都走了,那他該怎麼辦。

長極因為我的病三天兩頭罷朝,惹得朝中大臣頗為不滿,紛紛進諫說勿要誤了國事。

我也極力勸他莫耽擱政務,我自有安平娘娘看顧,教他安心臨朝。他不應允,仍舊衣不解帶的守在我病榻,事事親力親為,後來更是直接不上朝,整日整夜的守著我。

群臣被逼急,日日跪在養心殿前請命,他氣狠了,當著我的面痛斥了幾個老臣,不僅罷了幾人的官職,甚至還要仗殺為首的中書令孫賢。我急忙將他勸下,保住了這位忠良之士。

長極非是正統,即位本就勉強,朝中黨派林立,舊臣又多是不服他的,難得有這些個忠心為國的臣工,萬不能因為我而寒了人心。

在我病稍好後,長極終於親務,但仍為了看顧我隔三差五的輟朝。我百般規勸無效,只得由著他去。

又一次久眠醒來,睜眼看到的是長極一雙紅腫不堪的眼睛。他滿臉哀切看著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打在我臉上,灼熱滾燙,猶如紅燭滴淚。

我都記不得這是他第幾次哭了,好像每次醒來見他,他的眼睛都是腫的。

我十二歲來南瞻,彼此相伴這麼多年,我從來不知道他這樣愛哭。

我抬手撫上他的臉龐,努力咧嘴擠出來一個笑容,我說:“長極,我又做夢了。”

他拍著我的背,笑著問道:“有夢到我嗎?”

我搖了搖頭,說夢見的都是故人,並沒有夢見他。他有些失落,捧著我的臉說道:“你是太思念他們才會夜有所夢,那你不想我嗎?”??我靠在他身上,枕著他有力的臂膀,故意說著反話:“一點都不想。我日日見你,早就看煩了,有什麼好想的。”

他默了片刻才笑道:“這麼快就煩了?那往後這幾十年,可怎麼過喲。”

我暗暗念了一遍“幾十年”三個字,心底沒來由泛起一陣酸楚。以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活幾十年。

夜風吹得簾櫳微微晃動,室內忽而寂靜下來,燭芯發出滋滋的聲音,燭焰隨風輕輕搖曳。我睨著眼前的吐煙香尊發起了呆,忽而心血來潮念了一句口渴,想吃葡萄了。長極一聽犯起了愁,眉頭緊皺。要知道這個時節南瞻是沒有葡萄的,除了千里外的北邱。

可北邱那樣遠,這葡萄又這般易壞,要送到南瞻談何容易。

這要求著實是為難人,但長極還是應承下來。

他寵溺的捏著我的鼻子,喃喃低語道:“給我些時間,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找來。”

我噗嗤笑出了聲,只當他又在哄我,卻也順著他的意說好。我本是一句笑談,誰知一月後的某日,他果然為我尋來了葡萄,大大小小幾十籮箕擺滿盝頂。

我心裡疑惑,這樣的時令,他是去哪裡找來這麼多新鮮葡萄。問後才知,他一年前便派人去了北邱,專門去尋不按節氣培植的葡萄。趁果子將熟未熟之際,快馬加鞭送回建康。

這樣艱難的運送過程,不知要苦了多少人。我含淚吃著金罍裡的葡萄,心中五味雜陳,亦十分自責。

當天夜裡我發起了高燒,魘在夢裡總也醒不過來。我胸悶得厲害,頭也痛得快裂開,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不停的呼喚我,仔細辨認才聽出來是長極。?好不容易掙扎著醒來,想開口說話,但好像有烙鐵堵在了喉間,咽痛得緊。雙手死死的抓著羅衾,頭上的汗如雨似的落下來。

長極摟著我坐起,喂我喝下一盞溫水,又連忙宣來御醫。一番折騰至天明,才算是退了燒。

這一夜後,我病得更嚴重了。太醫署的人來得更勤,我喝的藥也越來越多,身體卻每況愈下。如此這般熬著,我儼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

宮裡陸陸續續來了很多的術士、沙彌、道人,每日裡不是在做法事,就是占卜、煉丹,將清樂宮弄得煙霧繚繞,香燭味堪比大相國寺的祈福壇。他們同太醫署的人各持己見,爭吵不休,可對我的病又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煩得不行,看見他們就頭疼、但我知道這是長極為了給我治病,從列國重金聘募來的能人異士,我就是再煩也極力忍著,只在私下裡把他們進獻的丹藥偷偷埋進花盆中。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個多月我的病情仍舊沒有起色,身體越發孱弱,直至後來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長極一怒之下,想將這一百餘人直接誅殺,但思及孩子不可殺生,轉而將其全都下了獄。

眼看產期將近,孟節自百越被召回建康,以醫正的身份進了宮。

若說這世上還有誰可能醫治我,恐怕也只有在孟節這裡還能看到一點希望。

孟節是在暝昏時分來的清樂宮,彼時,我剛昏睡醒來,愣怔間聽到他和長極在屏風後說話。他們的聲音時遠時近,壓得很低,我什麼也聽不清。

“長極……”

我勉力輕喚,屏風後的人聞聲趕來。

長極握著我的手柔聲詢問我餓否冷否,可還難受,我一一搖頭,側目睇向金屏風。他會意,稍作遲疑後,還是命人撤去。

我抬眼,正好與孟節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看著我,又彷彿沒在看我,目光清冷,在我臉上停留短短一瞬後便收回。他低垂著眼簾,步履從容的走上前來,莊重緩慢的屈膝低頭,對我行以臣子大禮。

“微臣,拜見皇后殿下。”

不知為何,聽他這樣稱呼我,我會那樣難過。心中悵然若失,好像打失了什麼東西。

我久久沒有應語,由著長極開口免去他的叩拜。他退到一側,不緊不慢的陳述著他為我制擬的調理良策。我漫不經心的聽著,不回應,只一味的盯著他看。

我與他,算來已有三四年未見。他還是那樣飄逸出塵,俊朗耀眼。反觀於我,病容憔悴,不忍細看。

我毫無顧忌的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像沒有察覺到我的目光,始終埋頭在胸,直至請退出門,他都不肯再看我。

我目送孟節的背影遠去,尚在黯然感嘆與他竟生分至此,便聽長極沉著聲酸酸說道:“差不多得了,人都走遠了還看。他還能有我好看?”

我白他一眼,側過身沒理他。

他不滿的哼了一聲,隨後俯首帖著我的臉,在我額角落下一吻,又撫著我高高聳起的肚子問道:“今日他可安分些?”

我道:“睡著的時候,這孩子一點都不乖,狠狠踢了我一腳,將我給踢醒了。”

長極朗聲笑道:“皇兒定然是嫌棄他的孃親太貪睡了,想將她踢醒,好讓她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呢。”

這次換我不滿的哼了一聲,我噘著嘴佯裝生氣道:“我看是他爹爹嫌棄了才對。嫌他孩兒的娘懶惰,不思進取,貪吃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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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我的話逗笑,捏著我算不得豐腴的腰身道:“我哪裡敢嫌棄,我都恨不得將你捧在手心,揣進懷裡,時時刻刻帶在身邊才好!倒是有些人,一點不在意我,當著我的面窺視其他的男子。”

我翻身環抱住他的腰,哭笑不得道:“陛下是吃醋了嗎?”

“當然吃醋,我都吃了好多年的醋了!”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他的手扶著我的後背,讓我靠著軟枕坐起來。頓了頓,他繼續說道:“他對你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遑論是我。若不是他還有點醫術,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他再見你。”

我聽著他這般孩子氣的話,實在忍俊不禁,訕笑說道:“且不說我向來非殊色,除了你沒人會稀罕我,何況我如今還是一個病懨懨的孕婦。我這張臉又腫又醜,人家對我能有什麼心思?你也忒小氣了些。”

他眼神忽而一黯,右手撫上我的臉頰,柔聲說道:“一點都不醜。在我眼中,缺缺是這世間最美最好的女子。”

我聽出他語氣裡的愛憐,也知道他斷然不會嫌棄我的病容,不過是擔心我會多做亂想,才特意說這些話來寬慰我罷了。

我俯首枕在他膝上,他的大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我的後背,似在哄我入睡,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我早已熟悉。

我愜然道:“拍背的有了,就差一個捶腿的了。等孩子長到兩歲,應該就可以使喚了吧。”

長極的笑聲自頭頂傳來:“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這麼小就得被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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