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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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最初的、能夠稱得上記憶的部分,是從狧狼開始的。

他在茫茫的昏暗中掙扎了許久,白澤彷彿從夢境尋找出口,當他抓住一縷微光而轉醒的時候,白澤察覺到自己躺在沾惹露水的草地上,對面有人煮著茶。

白澤清楚地記得,那是個穿著深色浴衣的男人,頰上是一張黑色面具。金色紋路從面具右側逐漸延伸,細小地爬行。白澤簡直覺得那是裂痕,在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他幾乎要相信面具會沿著金色痕跡開裂。每次回憶起那個場景,白澤發覺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那張面具算得上清晰。

男人的碎髮搭在面具的旁側,那是異色的發,半白半綠。某種本該屬於藤蔓的深綠從男人的髮梢向內延伸,在半處逐漸褪為銀白。就好像是浸染上去,留得不多的空白。他把頭髮低低地扎在腦後,從左側順到肩膀。那紮起的半長髮,就和藏藍發帶一起順在左肩,隱隱垂至胸口。

他的浴衣半敞著,幾乎要蓋不住皮膚。傷疤遍佈的胸口就從布料的邊緣露出,連著緊實的肌肉。那時候,白澤還無法對這一切做出判斷,但日後回憶起來,白澤可以篤定地說,那是一具富有爆發力的身體,足以在不使用妖力的情況下連殺數人。他有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手心帶著磨出的繭,在擺弄茶器時便可以看出。男人腳踩一雙木屐,黑神信仰區的老樣式,左右同制,他似乎還穿不慣。

“醒了?”在注意到白澤醒來的時候,他只是淡漠地望向他,很快又轉移了視線,安神地煮自己的茶。金瞳隱隱流光,在瞄向白澤時讓他不禁一個寒戰。那時白澤什麼都不知道,他是一張等待塗描的白紙,然而就是這樣,狧狼的一瞥讓他學會了懼怕,在威嚴下顫抖。

白澤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然後或者是遠遠地躲開這個男人,或者是靠向他。但是他爬不起來,四肢彷彿新生一般使不上力氣,白澤屢次掙扎,但到底又倒回去。就這樣數次之後,他終於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體,像小獸一樣凝視著煮茶的人。

狧狼不去理睬他,在茶水煮開後,他為自己沏滿一杯,爾後在身前放上另一只空杯。狧狼坐在石凳上,圓桌對面是另一張空位,白澤恍惚間覺得那是給自己留的,但他不敢妄動。狧狼擱下茶壺,抬手將自己的面具取下。在看到狧狼的真容時,白澤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疤痕,遍佈右臉的疤痕。一道鋒銳的砍痕貫穿右眼,於是從那裡開始的皮膚,全部以褶皺一般的姿態扭曲。這樣猙獰的姿態,一直到鼻翼和臉頰的邊緣才不甘心地結束。那時候白澤不懂什麼是疤,但他下意識地認為,那是醜陋的。男人的右眼幾乎被疤痕掩蓋了,白澤不清楚他能否睜開那只眼睛,也不清楚那只眼睛是否和左眼一樣,是讓他膽寒的東西。

狧狼聽到白澤倒吸涼氣的聲音,只是微微偏頭,眼睛卻不曾看向他。他添滿面前的空杯,開口呼喚白澤。不,不應該說是白澤,因為那時候“白澤”這個名字,還沒有從狧狼口中說出。“過來,孩子。”狧狼的聲音幾乎是沙啞的,帶著道不明的血意。於是跪坐在地上的男孩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努力坐到狧狼面前的空位上去。

狧狼端起茶杯,小口地啜飲。他看著男孩純白色的長髮,半晌才再次開口:“啊……就叫你白吧。”

這甚至不能算名字,只是個一時的代號。但賜予了男孩代號的狧狼,在那一天成為了他的神明。

一杯茶的功夫,狧狼和白說了很多。其中有一部分彷彿夢囈,白聽不懂,但他察覺到自己不需要聽懂。還有一部分,狧狼是看著他的眼睛講完的,那就是白要做的事。

儘快地變強,然後和他到這之外的地方去。

白不知道“這之外的地方”指的是哪裡,狧狼告訴他,是這個半幻境,蓬萊之外,是世界。但白不想去,他在這裡醒來,在這裡被賦予稱號,這裡就是他的世界。可他沒有說出來,因為狧狼的神情是冷漠而急切的,讓他不敢開口。

那麼出去之後要做什麼呢?狧狼回答白,要去組建一個組織,他現在還不確定那是什麼樣的組織,但他確信那是非常美麗的。在狧狼說出“美麗”二字的時候,白注意到他的眼睛低垂下去,眉梢蹙在一起。在更久之後,白澤把那種表現稱作悲哀。

我要怎麼變強?在白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狧狼笑了,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髮。狧狼說你不用擔心,我會讓你變強。白懵懂地點點頭,然後問他,什麼是變強?變強啊,狧狼無奈地笑了笑,就是揹負責任。

白還是聽不懂。他不知道責任是什麼,也不明白要如何揹負。他什麼也不知道,但在繚繞的茶香中,白無藥可救地崇拜上了狧狼。他那時候只覺得左胸口有一種跳躍的灼燙,在狧狼開口時,在狧狼看向他時便劇烈地燃燒。

而這樣的燃燒,在狧狼將自己的名字告知白的時候,徹底熔斷了他的理智。狧狼。狧狼。狧狼。白在心底一遍遍重複,直到這兩個字融入血脈,深入骨髓。他是多麼想要開口呼喚,然而狧狼告訴他,從今往後只能叫他團長。

那之後,白便在狧狼手下被訓練和培養,那時候他並不清楚,這是把他作為殺手的調教。他在景色如畫的半幻境裡被迫繞著湖跑圈,精疲力竭之後虛脫地癱倒在地。然而狧狼不曾憐憫他,白幾乎要覺得絕望,可就是在這樣的絕望中,他卻不敢去記恨狧狼。那是神啊,是賦予了他一切,教會了他一切的神啊,他又怎敢去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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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能跑出讓狧狼滿意的速度的時候,狧狼開始教他近身格鬥。手把手地教,白能聽見他的聲音在耳畔略顯沙啞,能感到他的呼吸在頭頂盈盈繞繞。然後他和狧狼對練,一次次被毫不留情地掀到在地。當他能夠在狧狼手下堅持一分鐘的時候,狧狼不再教他格鬥。

他要他選武器,選一件適合自己的武器。白被領到古樓的密室,在狹長的走廊兩側,是無數仙人時期遺留的神器。按理說白應當選一件輕巧靈敏的武器,適合他的速度和柔韌性,但是他一件都看不上。最終白走到走廊的盡頭,取下了一雙長刀。那是通體純黑的刀鞘,配鋒銳難當的刀刃。直刃唐刀並不算輕,甚至比一般的刀要重上不少。以白的體格,要揮動一把便非易事,更別談雙刀。

但狧狼在看到這一切的時候露出了讚許的神色,他似乎早有預料,因此只是揉揉白的頭髮:“你果然適合霸道的武器。”白向他笑笑,他沒有告訴狧狼,自己會選雙刀,是因為日夜望著狧狼腰間的佩刀。那是多麼美的兩把刀,黑色漆金,直刃長鞘。白曾經偷偷地嘗試過,那刀沉得像是鉛塊,自己怎麼也舉不起來。和狧狼的佩刀相比,自己手中的長刀實在算不上什麼。

於是,狧狼開始教白用刀,雙刀流。白一度後悔自己選了這樣的刀,它們實在是太沉了,沉到自己幾乎無法揮動。他一次次被狧狼打垮,拖著一身的傷口顫抖。狧狼就一次次為他用妖術治療,然後再次把白打到站不起來。在白能硬接下狧狼單刀一擊的時候,狧狼向他點了點頭。

是時候了。

在賦予白這個短暫的稱呼之後,已經過去了九百年。白在九百年間成長為了狧狼需要的高手,儘管他自己並不知曉。狧狼教給了白很多東西,除了戰鬥的方法,還有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狧狼告訴白什麼是外面的世界,涿鹿之戰又是什麼。白聽狧狼講那三千年的浩劫,一時間曾有種親臨戰場的錯覺。他彷彿看見自己站在制高點,足下是戰鬥的妖怪與黑色巨獸。在故事的最後,狧狼告訴白澤,自己完整地參加了涿鹿之戰,而外面的時間,應該是在戰爭結束後九天。他操縱了蓬萊中時間的流速,以至於內外時間相差如此之大。

白其實不想出去,和狧狼在蓬萊裡,他覺得幸福。狧狼會對他溫柔,會教他一切。但狧狼曾經提過,自己要先出去找個醫生,這又讓白督促著自己變強,因為狧狼說過,只有自己變強了,他才能帶他出去。團長的身體很不好,白在數次看到狧狼咳血昏迷之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不能因為自己而絆了狧狼,白很害怕,如果團長因為自己而無法找到醫生治病,哪一天死掉了怎麼辦?

所以在離開蓬萊的那一天,白的內心大概能說是五味雜陳。他換上不染塵灰的紋付羽織袴,看著傳送結界在自己和狧狼腳下展開。

“團長大人……”白在不安中試探著去喊狧狼。

狧狼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視線穿透白,到達更遠的地方,比如過去或是未來。在結界的光芒幾乎讓白睜不開眼睛的時候,狧狼如此開口:“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白澤。”

白澤。白像是當年默唸狧狼的名字那樣默唸自己的名字,在靈魂深處,這兩個字永遠地臣服在了狧狼足下,直到很久之後,白澤不再是白澤,狧狼也不再是狧狼。

那些在混沌中模糊不清的記憶,經過三千年的反覆與回憶,現在已經變得明確無比。

白澤曾經一度恍惚,自己記憶的最初是出現在什麼時候,看到的那個人又是否是現在他狂熱地崇拜著的大妖。但在一遍遍的理順之後,他無比確信,當年自己在迷茫中看到的、狼狽地哭泣著的,就是現在將整個黑神勢力區納為己有的人。

那是無邊黑暗的盡頭,彷彿這具身體連同意識都是新生,白澤在無光中不知掙扎了多久,才睜開迷濛的眼。他只記得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有人雙膝跪地,懷抱著一具染血的身體——那是屍體,白澤在數千年後如此推測。那男人哭泣著,幾近野獸的悲鳴,又好像想要把無力和絕望統統宣洩出來。他的身體在不斷顫抖,嗓音因為慟哭而嘶啞。墨綠的顏色順著他的髮梢,將原本銀白的發染深。

白澤回憶著,自己那時候似乎根本動彈不得,而且就連這段記憶也彷彿多了一層霧,不甚明朗。對面的人根本就不曾在意自己,那時候,他只會注視著自己懷抱中逐漸冰冷的身體。

然後在這記憶之後,白澤看見他懷抱中的身體開始一點點消失,以光點的模樣飄零四散,塵歸塵。那時候男人的哭泣已經變成了喑啞的音節,他似乎沒有力氣再做什麼,也做不了什麼,只是任由懷抱中的實體消失殆盡。他只是將那人越抱越緊,最終在縮緊的懷抱中,只剩下一件暗紅的血衣。被他懷抱的男性,在消失前半握在手中的紅色紙傘,就這麼緩慢地滾到白澤眼前。他在迷濛中注視著一切,在那纏繞在紙傘的玫色細繩末端,剔透水晶珠之中,白澤看到有什麼東西在男人臉前形成,聚集,最終化作墨色。

那是狧狼的面具,封印的恥辱。白澤在多年後這樣判斷。

在不知多久之後,男人站起身來,像是先前懷抱少年那般抱著血衣,一步步離開白澤的視線。白澤眼看著他走遠,忽然意識像是斷了線一般,猛地向深處墜去。

他第二次醒來,面對的是煮茶的男性。男人的頭髮半綠半白,在面前有著的,是彷彿刻上金色裂紋的漆黑面具。白澤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可以動彈,勉強地撐著身子爬起來。男人在白澤醒來之後,似乎向著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用平緩的語氣開口:“醒了?”

白澤記得那聲音發沉,混入某種模糊的顫音和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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