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花農?空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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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冬月就落了雪,比過去幾年都冷得早。

小滿一早就生起了火爐,柳老爺剛起,大少爺就來請安了。小滿端了水杯為柳老爺添了茶,卻察覺大少爺好像在看他。他轉臉,大少爺衝他笑了笑:“五娘是細緻人,比陳媽她們還有樣子。”

從五姨到五娘,自己竟像一步步為大少爺所接納呢。小滿也笑:“奴家做人憑良心,老爺待奴家好,奴家也要待他好。”

柳老爺病得重,請遍良醫也沒治好,新婚夜過後,小滿和他再沒多少交流,但結盟這回事呢,境遇相仿更有力。他來柳家快十天了,對柳老爺服侍得盡心,外加大內奇珍不同凡響,才服下兩顆藥丸,柳老爺就比往常精神了些許,能從床上坐起來了。柳家的賢妻美妾孝子乖女遂來得頗勤了,柳老爺不動如山,小滿冷眼旁觀。

大家圍著柳老爺說了些吉利話,對小滿也客套兩句,各自走了。背地裡嘛,鄙夷者有之,竊喜者亦有之,小滿有數的:那賤貨以為自己是功臣吧?讓她美去!枯木逢春?迴光返照還差不多!

大少爺和小滿合力把柳老爺扶到躺椅裡坐著,略站了一會兒,出去了。柳老爺閉目養神,小滿幫他捏肩,不經意一望,大少爺走到門邊又回轉頭看他們,神色頗複雜,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剋制和……沉鬱。但只停了這麼一小下,就掉頭而去了。

小滿疑心大少爺有話跟他說,晚飯後,他服侍柳老爺睡下了,特地在庭院裡賞起了雪,還沏了一壺茶慢悠悠地喝著,但大少爺匆匆而來,聽他說柳老爺用了藥已入睡,就隔著窗站了站,對他說了句五娘早些休息就告辭了。

大少爺年已十九,未婚妻是柳老爺世交之女,兩家已定好日子,明年開春就為他們完婚。在下人的閒話中,柳家長子不如老爺威嚴,在生意上也不太強悍,但他英俊、能幹、謙和,還長於丹青,更讓人心折。

夜來風涼,臘梅很香,小滿將杯中茶喝到盡頭,那溫厚頎長的大少爺,跟他的母親柳夫人一樣,也是居心叵測的人嗎?洞房夜下媚藥的人是他親力而為嗎?或者,是他授意的?還是知情預設?他和他拜過堂呢,初次望見彼此容顏時,他眼中何以會有痛苦?小滿對大少爺滿懷疑問,暗裡探究不已,卻一無所獲。

柳家書房掛了大少爺的畫,小滿拐去看過,他似乎偏愛畫鶴,丹頂鶴,白鶴,蓑羽鶴……全是高潔而伶仃的仙禽。小滿不大懂畫,但在禁宮也見得多了,大少爺的畫功不輸於皇帝器重的文人雅士們。

雪落得急了,小滿起身回屋。冷風中,忽然嗖的一聲,牆邊傳來動靜,他一邊走,一邊扭臉看向那邊。一道人影飛快在院牆上單手一撐,旋身落地,拍了拍手掌的碎雪,抬眼望了望小滿,淡淡道:“哦,是你。”

小滿短促一愣,即刻就反應過來,柳家二少爺,哦,你是這樣的。他略略欠身,算是見過了,回身向房間走去,柳紈絝跟在身後進來,身上酒氣撲鼻,步伐卻不見亂。

柳老爺已入睡了,二少爺的腳步放得很輕,坐下來俯身看他。小滿給他奉茶,他接了,卻順勢站起,把茶杯擱在桌上,朝小滿微一點頭,走了。

小滿跟到門邊送客,二少爺揚起唇角看他,雙目如盛著星子的湖水。兩兩相望,小滿耳邊又想起那些閒言碎語:柳家二少爺,好賭,好劍,好畫舫,沉迷於醇酒婦人,聲名狼藉,是家族中最不成材的子弟。但眾多良家女兒和青樓姑娘都為之傾倒,個個抱定他終會改邪歸正,與己共度餘生的幻想。

二少爺和大少爺五官很相似,身形亦清瘦,但他是酒色之徒慣有的瘦法,很有一點懶漫和落寞的樣子。小滿想,腿真長,腰也細,真像個長蜂,成天趴花上,喝喝蜜,唱唱曲,無聊就飛著玩一玩,惹毛了就刺人一劍。

童年時和葉海衝被長蜂追得漫山遍野亂竄,真狼狽啊,小滿扶著門檻,悵惘地笑了一笑。

二少爺眼廓一睞,驀地欺身到近前,輕佻地在他胸上揉一把,剛碰到,小滿立刻一躲,警惕地攥緊拳。

二少爺蹙眉,頗意外地看著小滿,忽地笑了:“果然是五兩銀子買回的白璧。”趁了酒意仍想戲弄他,小滿跳起來,大力踢了他一腳,“是五兩三錢。”

這一腳力道很猛,堪稱小滿畢生武學精華,二少爺哎了一聲。小滿頗自豪,雙手抱胸,走到一邊,鎮定地迎向二少爺的眼神。

二少爺一笑,直把小滿逼到牆角,身貼身,臉對臉,酒氣噴得嗆人:“想也是,只有白璧才這麼不識逗。但我勸你一句——”

二少爺朝柳老爺的房間努努嘴:“那就一棵歪脖樹,你討好他,不如跟了我。”

“我是你五姨娘。”話一出口,小滿心知這沒用。二少爺趕忙表態,以示體貼,“你放心,我不介意,我這人是很開明的。”

小滿氣笑了:“我介意!”

二少爺奇道:“那你衝我笑做什麼?你勾引我在先,別不認賬。”

小滿哭笑不得,二少爺恍然大悟:“我懂了!哎,你們良家婦女腦袋裡都繃了根弦,邁不開最關鍵那步,沒事,我們慢慢來。”

小滿想,禁宮的將軍大人,他那會兒就跟此刻的自己差不多吧,有口難言,對方卻自封是知心人。二少爺的手在他肩背停一停,附耳輕言:“我下次帶點酒來。”

因酒之名,放縱沉淪,醒後裝傻充愣,死活不認。小滿眼睜睜地看著二少爺攏一攏黑衣輕裘,轉過身走入紛紛揚揚的大雪。完了,他心灰意冷地想,此乃勁敵,我在柳府虛張聲勢,糊弄得了別人,他不行。

※ ※ ※

柳老爺的病比意料的沉重,服了小滿的藥,著實旺健了些,但痊癒的可能不大,多數時候都躺在床上有一陣無一陣的睡,醒了就冷眼瞧著柳家陸陸續續來請安的人,眾人照例講講廢話,忙不迭的一一散去。小滿想好了,盡心盡到底,給柳老爺送了終就走,帶路遠航回家鄉,隱姓埋名過一生。葉海衝若活著,早晚會回去探親吧,不就見著了?

晚飯後,柳家人又來了,小滿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得知皇宮出了大事,恆昀在登基大典上遇刺,雖有驚無險,但大快人心。

皇叔恆昀承國不正,天下皆知,老百姓不敢直言,關起門誰不罵上幾句?莫說皇位了,柳老爺藏著掖著的幾處產業,都該歸長子大少爺的,若二少爺跳出來搶……

搶得到是本事,但罵名是必定的。二少爺的生母三姨娘走得早,他又生就了浪蕩性子,十五歲就去外頭混,如今柳老爺病入膏肓,他倒回了,還命下人把他從前的廂房收拾了,一副長住的架勢,敢說不是為了家產?

小滿把話頭繞回恆昀遇刺,六少爺得意洋洋地說開了。話說那皇帝前簇後擁好不威風,斜刺裡猛然殺出丁老將軍,率領十二條好漢,不,十一條,二話不說拔弓就射。羽林衛也不是吃素的,大喊著保護皇上,跟丁老將軍鬥上了。

好個丁老將軍,臨危不懼,嗖嗖嗖連發幾箭,若不是他那十二條好漢裡,突有一人在關鍵時刻反水,用身體將他的箭撞飛,皇帝就做了箭下鬼了。

丁老將軍看錯一人,功虧一簣,他被羽林衛拿住,和恆昀對峙。恆昀很困惑:“將軍七年前即卸甲歸田,不問世事,朕繼位後並未為難將軍……”

丁老將軍白髮飄動,仰頭大笑:“亂臣賊子,豈可稱帝?”

恆昀綿裡藏針:“如今天下人皆對我山呼萬歲,將軍此言恐是在自扇耳光。”

老將軍直視著恆昀:“天下多有趨利避害者,老夫可不屑與他們為伍。”眼朝那背叛者一瞪,利索地以掌勁劈斷了脖子,“告訴他們,老夫陪護國公下棋去了。”

丁老將軍口中的護國公是路遠航的外祖父岑百川,兩人的友情綿延數十年,堪稱佳話。恆昀奪位後,岑家交不出路遠航,岑百川被逼得以死明志,岑家男丁被流放,女眷貶入賤籍,名門望族就此沒落。丁老將軍一生熱血,豈會袖手旁觀?

丁老將軍戎馬一生,在民間威望甚高,悲壯赴死更添厚重一筆。說書先生把這一節講得有鼻子有眼的,茶樓裡坐滿了人。六少爺從早聽到晚,光是山楂汁就喝了三壺,點心吃了八碟,學給小滿聽,順嘴感嘆:“大丈夫,真英雄!”

六少爺的孃親四姨娘一巴掌甩來:“別亂說話!被皇帝的人聽去了,一家子都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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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少爺犟嘴:“我說一句話,他就殺我全家,這皇帝不該殺嗎?丁老將軍殺得對啊!”

四姨娘被噎住,小滿拿了熱毛巾給六少爺敷臉,四姨娘拖過六少爺就走,大少爺進門時撞見這一幕,衝小滿莞爾一笑,頗為嘉許。小滿接過他拎來的幾盒糕點放到桌上,轉而給他和柳老爺沏茶,自己也捧了一杯,縮在火爐邊烤火。

大少爺對柳老爺照常是彙報商鋪的收支進項,柳老爺照常不出聲,閉著眼似聽非聽,但這不妨礙大少爺有條有理地講完。小滿想,這對父子的關係挺……特別的,不曉得那位二少爺會和他父親說些什麼呢,他一整天沒出現了。

大少爺為父親掖好被子,起身欲走,小滿看過去,那人溫溫淡淡立在燈影裡望他,很快轉過臉,著意看了桌上糕餅盒一眼,出去了。

拆開來看,椰子酥,芒果幹,桂圓肉……全是嶺南的小吃。柳老爺忌甜食,小滿明白大少爺是捎給他的,他是張二嬸的表妹,張二嬸祖籍是嶺南,所以他在柳家說的是一口夾雜嶺南口音的官話。這難不著小滿的,王公公是嶺南人,小滿在禁宮最愛學他說話,宮女碧螺說像畫眉鳥叫。

小滿拆一顆椰子酥含在嘴裡,說不清心裡是何種滋味。但無論如何,今天是痛快的一天,他在燈下等了片刻,柳老爺的鼻鼾響起,他便換了身短的,打個小包袱,躡手躡腳地從後門溜出了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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