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琴師?風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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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時,第一張琴製作完畢,朱䴉用《胡笳十八拍》試音,老鄭聽完,恍恍惚惚的:“你一彈這支曲子,我就很想哭。”

朱䴉笑容綻開,好一朵人間富貴花,問:“你也逃過難吧?”

十餘年前,朱䴉是地道的皇族,大雲朝的末代皇帝是他的表兄,他們有同一個外公。亡國後,末代皇帝攜太子闔宮自焚謝天下,朱䴉的家族受到株連,被本朝太祖發配赴北邊修避暑行宮。

從皇親國戚論為匠人,也只彈指剎那。朱䴉在北邊一待九年,燒瓦砌牆樣樣來得,還學到了木器活的門道,撫琴是風雅事,會制琴更讓他志得意滿。行宮建成後,朱䴉務農為生,鄉鄰蓋房子,他是很搶手的泥瓦匠。

九年來,族人散的散,死的死,前年,皇帝路正寬為染疾的長公主祈福,大赦天下,朱䴉孑然一身,一路走回了沅京。可想而知是很苦的經歷,老鄭很唏噓,朱䴉的前半生大起大落,長河也很感慨:“若想不開,早活不成了,難怪你的《胡笳十八拍》彈出了苦中作樂。”

朱䴉雲淡風輕地撥著弦,笑:“比之焦尾何如?”

焦尾是四大古琴之一,相傳,蔡邕途經鄉間,有老者升火燒水,他聽出爐膛裡一根桐木燃燒時爆出噼啪的不凡之響,急忙取出,上弦成琴,因其尾被燒燬,故命名為焦尾。長河心一動:“父親製成的琴,女兒用它作成千古名曲《胡笳十八拍》,確是美談。”

老鄭聽不懂,朱䴉講給他聽,大漢朝末年,蔡邕的女兒蔡文姬在逃難中被匈奴所擄,在塞外度過十二年,才被曹操用重金贖回,寫下這支《胡笳十八拍》。而她父親所制的焦尾琴失落於兵亂,不知所終。老鄭拍著腿直嘆可惜,長河說:“從圖卷來看,我們這張琴,酷似蔡公之琴。”

朱䴉挑起了眉:“稀世之寶重見天日,江湖和廟堂都喜聞樂見吶。”

他二人心有靈犀,想將這張琴燒焦,做舊,假託源自蔡邕之手,老鄭很慌張:“這,這,造假不好吧?”

長河道:“人民群眾對故事和傳說是有需求的,我們最多是成人之美。”

做生意嘛,要想紅紅火火,耍點滑頭在所難免。長河自幼混跡於俗世,和三教九流打得火熱,有極狡黠的一面,否則,年僅十二歲,怎能掙下幾份小產業?

朱䴉一笑,拍拍長河的肩。長河和他投緣,萬事都不瞞他,坦陳孔唯屢屢被退婚,也是自己在背後搗鬼,她的名聲傳得滿城風雨,不好嫁了,他將順理成章地接手。而那幾戶人家家禽牲畜是遭了點殃,但他在賭場上都作了補償。

僱幾個遊商扮算命先生,就得償所願,可比孔唯嫁了再去搶親來得簡便。朱䴉大笑:“你小子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人……之一。”

長河很謙遜:“彼此彼此,我也只愛和妙人兒結交。”

便都想起了那冷宮中的大美人,長河很神往:“不知你我可入得了虞繡法眼?”

朱䴉摸了一塊點心吃了,喝一大口茶:“你神通廣大,尋條門路,約她見個面?”

長河抓抓頭:“好說好說,從今夜挖地道,三十年後,直達冷宮地下。”

長河以商人自居,事實上,商人和政客很像,三寸之舌,勝過百萬雄師,可撩撥萬眾心絃,可誘守財奴傾家蕩產,可驅懦夫慷慨赴死。本朝太祖路得勝治國雖昏庸,但在民間擁有大量熱血擁躉,這跟他絕佳的口才是分不開的。

蒼南山的楓樹紅如火,被太祖說成是慶賀自己登基,以示君權神授,連年號都定為“天策”,足見用心——既然牽強附會是皇帝都熱衷的把戲,小民依葫蘆畫瓢,不為過吧?

三天後,沅京好幾家酒樓裡,先後傳出精妙絕倫的《胡笳十八拍》。目擊者稱,那神秘闊客抱琴來,豪擲千金,指名讓定南王府的琴師朱䴉演奏。

闊客流連酒肆,聲色犬馬,風采和氣勢都直追《風塵三俠》的虯髯客,卻只逗留三日,即擲杯彈劍,狂歌遠行。見過的眾掌櫃都稱,闊客是塞外異人,臨行前,將上古名琴贈予知音人朱䴉。朱䴉深感貴重,不勝惶恐,放在樂器行裡寄售,好音律者紛沓而至,鄭姓掌櫃卻說它是鎮店之寶,概不出售。

尤物扮作端莊,勾人端詳。樂器行在極短時日就聞名於沅京。長河數著訂金,舒坦極了。老鄭掙著錢了,請朱䴉和長河下館子,籠著手憨笑:“縮手縮腳,窮困潦倒,果然,要賺錢就得豁得出去。我虛長你三十,卻真該拜你為師。”

長河夾一筷子辣子雞丁吃,忽有一瞬出神,“我想過,我沒別的路可走,只能把人生當成買賣來經營。我能幹些,會賺錢,能自保,也能保護她,還能全身而退,才會讓她母親對我有信心,相信我小孔唯三歲,也照樣是她的依靠。”

情愛裡有太多的崎嶇和緘默,藉了醉意,朱䴉也緩緩憶起十年前那驚鴻一瞥的傾心相遇。

太祖奪了天下,高抬貴手,只將前朝遺老遺少們逐去修行宮或皇陵,沒要他們的性命。在文人的渲染下,他儼然仁慈寬厚的聖主,被愚民們山呼萬歲。然而,對下野者來說,上位者將之流放,比斬殺更有屈辱感。朱䴉的親眷僥倖撿回命,但缺乏維持的心念了,混跡於販夫走卒中,潦潦草草地活,疾病一來,如釋重負。

從沅京往北,漫漫九百裡,身戴重枷,風餐露宿,不斷有人被瘧疾和風寒奪去性命,而所有企圖逃跑的人都會被當場格殺,拋於荒野。

不想死,就得想出一條儘可能好的活路。朱䴉不停找人攀談,對所有的未知都有躍躍欲試的好奇心,和官差探討蒸饅頭的訣竅,找染坊大娘聊套色手法,向西北少年學唱民歌花兒,手頭沒有樂器,就摘了樹葉子有一搭無一搭地練習吹出曲調。

那晚落了雪,隊伍經過一處結了冰的河,官差也累了,眾人遂就地歇腳。有年輕人鑿冰取水,運氣好,逮了幾尾大魚。枯樹下有一支馬隊在小憩,為首的中年人差人升火烤肉,香得囚徒們坐立不安,催年輕人去借個火,爭取能吃上烤魚。

年輕人借到火和鹽,回來興奮地說馬隊裡有美人,囚徒們不信,待馬隊的人圍坐在火堆前就餐時,所有人都呆住了。火光閃耀下,衣衫樸素的少女有一張極美的面孔,微笑時如明月破雲而出。

囚徒們交頭接耳,疑心已來到了地府,卻見著了白衣的菩薩。

她美如錯覺。

朱䴉在吹小曲,少女聞聲向他張望,他的旋律陡然一頓。她凝神聽了一陣,向人要了鹿刀,割了一大塊熟羊肉,用細鐵絲穿過,拎在手裡,大步走過來,往他枷鎖上一系,看進他眼睛,聲音很清脆:“這段《楊家將》我喜歡,家母是西北人,也唱過它。”

朱䴉迎望少女,明明是香豔婉轉的容顏,舉手抬足卻有江湖自在的架勢,她細看他枷鎖上歪七扭八的花紋,問:“你在畫什麼?”

那不是畫,每過一天,他就用尖利的小石塊刻一道記號。但橫條豎槓太單調,就故意刻得和前一天不同,左右算個樂子。染坊大娘嗤笑他,說今天和昨日一樣,明日又和今天一樣,記了,也只會徒增傷心,不如糊塗些好。朱䴉望望枷鎖上的羊肉,認真地問大娘:“給你一塊生肉,是不是想弄熟吃?”

大娘啊了一聲,朱䴉又道:“紅燒著吃,烤著吃,煎著吃,油滋滋響,光是聞一聞就高興吧?這些記號,是我在烹調那塊生肉。”

少女笑了,那個瞬間,她嘴角的笑容很可愛,如她十五歲的年紀。大娘不服氣地叨咕:“想也沒用,你還不是什麼都吃不上?”

二叔家的堂兄也來幫腔:“就是嘛,把饞癮都勾起來,但吃不著,這叫求不得,人生至苦吶。”

“求,說明我上進。”朱䴉笑了笑,不說話了。

少女在夜幕中騎棗紅馬遠去,朱䴉慢慢地把剛才的曲調再吹一遍:“穆桂英大雨裡招親哩,活拿個楊宗保哩,你死是陪你死哩,不死是陪你老哩。”

再沒吃過那麼香的肉,沿路走,沿路撕成一條條,愛惜地吃,至今仍念念難忘。老鄭聽了很感慨:“也有十年了,那姑娘早該嫁人了吧?”

“是嫁了,嫁得不如意。”朱䴉在北邊修行宮時,得知她嫁了。她父親原是江南的鹽商,戰亂頻繁,便帶著親眷想往西北小城避一避。最終沒能避開,半途中,他們和太祖不期而遇。

長河驚訝:“啊!一定是虞太妃!”

虞繡是父親的獨生女兒,她母親早逝,父親沒有再娶,對她嬌寵備至,寧可一死也不想交出她。她一一掃過族人的面龐,笑問:“爹爹,嫁給強者不好嗎?”

太祖那時已稱帝,建立大夏政權,定都沅京,推翻雲王朝是指間之事。嫁給他就意味著將是嬪妃中的一個,頂多過幾年得寵日子,就得忍受漫無盡期的寂寞苦悶,這和父親對女兒的期許大相徑庭。

父親老淚縱橫,他希望女兒是某人堂堂正正的妻,幸福平安,美滿一生。虞繡讓父親寬心,違心道:“爹爹,女兒寧為將軍妾,不當庸人妻,何況他必將是天下的王者。”

虞繡嫁了,但內疚的父親兩年後鬱鬱而終,以國丈的身份下葬,極盡哀榮。貼身的宮女心疼虞繡,哭著說她太苦了,她攬鏡自照,淡聲說:“苦不苦,想想四郎探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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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傳到朱䴉耳中時,他已是修行宮的匠人中一名手藝嫻熟的泥瓦匠了。為趕工期,披星戴月地幹活,累極了就趁監工打盹時,躺倒在壕溝裡,睡一小會兒。夜裡冷,他總是捧些泥土蓋在胸前,如一床錦被。同伴勸他說這太不吉利,他置若罔聞,一睡如死。

總在後半夜冷醒,周遭散發土腥氣,伸手摸到冰涼的霜凍,頭頂是巨大的月,巨大的星,而千里之外,那美好的女子所見的也是這相同的月光和星辰,心中便有了些稀薄的安慰。

但她卻在冷宮了啊。虞繡的父親一過世,她就無所顧忌了,對太祖出言不遜,貶為棄妃。關於她的傳說,朱䴉都會聽到,可是再無重逢的機會。他從北邊回京,和她在同一座城,但無能為力。酒燙得很香,朱䴉一杯接一杯地喝,倒頭醉去。

五十年後,朱䴉很老很老了,和老伴在湖邊靠著樹閒話,憶及二十七歲時,三個男人那一頓痛快的酒,喃喃道:“等我們都離世了,我們的後代會寫個故事,故事裡有你,有我,有長河和孔唯,有太祖和太宗。”

滿頭銀絲的老伴促狹笑他:“你真信任你的木匠孫子寫得了好文章?”

“不想當文學家的木匠不是好廚子,長河說的。”朱䴉的兒孫都不熱衷於藝術,合夥開了酒樓,連桌椅都親力打製,南北菜式應有盡有,賺得盆滿缽滿。大老闆暮年時窮極無聊,趴在書桌一待三個月,寫就一部《鏡花深處》。從表面看是帝王情愛錄,實則是為名下的酒店飯莊博噱頭,每丟擲一個猛料,必然提到一種獨創的菜餚,引得好事之徒口水連連,不吃到嘴絕不罷休。

這招是化用長河的手法,既然賣琴是賣故事,賣酒席也不妨搭些傳說,而且越是帝王尊享,越不愁賣。老闆們夜半數著銀子,不忘歌頌爺爺奶奶見多識廣,張口就能來一長段皇族軼事,讓後輩受益無窮。

所有能找得著的典籍裡,都對朱䴉的樣貌用詞儉省。但他二十七歲時,在少年長河看來,美得太過分,一雙眼眸風雨不驚,彈琴時卻春意無限,一喝酒便一副任君採擷的輕佻模樣,可一開腔,你又會深信他掏出來的是最真摯的情意。長河愣愣地看他,恨不能將一張麵皮據為己有。

可是,就連路正寬和虞家阿繡,空有傾天之權和絕世之貌,竟也不能心想事成。

老鄭力氣大,把朱䴉背到酒館對面的旅店,長河給他掖了掖被子,很惘然地自言自語:“你們都愛她,我卻還沒見過。”

老鄭很贊同:“要說朱公子和虞太妃確實是良配,造化弄人啊。他若喜歡了別家的姑娘,我們還能幫著想想辦法,但虞太妃……唉,唉唉,誰都他媽都不容易,貴人們也逃不掉,連皇上也有煩心事。”

長河笑了:“對政客就沒必要體諒了,他們再不容易,得到的好處是你三生三世也享不著的。”

兩人在仁壽堂門口道了別,老鄭走了幾步又折回來,瞪長河:“你看問題不像只有十二歲,你身體裡有沒有住著一個比我年紀還大的妖怪?”

“好啊,今晚就飛到你家屋簷,你不要怕。”長河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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