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禁宮，流言只怕都傳開了吧。

一個是手握重兵的鎮國少將軍，一個是鬱郁不得志的太子，若頻頻私會，謀於暗處，怕不會將生出禍端？真沒想到，愚魯且暴虐的太子是裝出來的，他實則另有圖謀呢。

這些天，宮裡時有閒言暗暗傳出，說玄晟若為太子，依他和皇后的性子，在皇帝龍御歸天後，搖光不會有活路，他將想當個閒散藩王而不得。玄晟絕無可能放過搖光，他甚至有權力命林美人為皇帝殉葬。

搖光不相信玄晟下得了狠手，但本朝第五代帝王路恆昀正是這麼做的，他搶了侄兒的皇位，把所有相關的人都趕盡殺絕。搖光有點兒發愁：“我什麼都不怕，只怕真有那一天，娘會受苦。”

林美人笑一笑：“該來的總要來的，那就認了嘛。把活著的每一天過舒服了，就是賺了，臨死也沒什麼可惜的了。”

只要林美人不怕，搖光就覺得世間再無難事，該來的讓它來，必須面對的，他不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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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來了，打落在山間小路上，禁宮的紅燈籠在雨中晃落著，遙遙在望。可這漫漫山路卻像延綿無盡。搖光扭頭去看紅楓，他的髮絲被雨打溼，貼在鬢角，像一棵清晨的樹。

耳畔忽有風劃過，搖光本能地一側頭，一羽飛刀已被紅楓兩指夾住。霎那間火光大作，一夥人從各個藏身處湧出，搖光嚇了一跳，紅楓右手探入懷中，凝神貫力，刷刷連揚，寒芒如雪花直向暗刺之人襲去。

銀針如光，連創數人，餘人略有遲疑，紅楓已拉起搖光提氣疾奔，百忙中摸出一顆丹丸，按住搖光嘴巴一送，搖光汗出如漿，只覺嘴裡一甜，丹丸已落肚。

本該暗中護隨的十六名承影衛無聲無息，顯然已遭暗算。能連挫頂尖大內高手，來者功力不可小覷，搖光又驚又嚇跑不快，對手頃刻間追了上來，結陣將他和紅楓團團圍住。

殺氣破雨而來，一道如風如電的身影極速衝出，長袖中，突生一把短刀，刺向搖光。紅楓騰空掠起，身體像離弦的箭一樣，用血肉之軀，替搖光擋下那一刀，他身形突地一頓，手中銀針如急電逸出，分撲四面，抹過對方包圍，拉著搖光飛騰縱躍。

雨中慘聲不絕，伏屍滿地，血汙混著雨水橫流，紅楓搶在最後兩名刀客服毒自絕前，封住他們的穴道。

刀兵之聲猶在耳際，搖光極力站穩，燃亮懷中火折。紅楓靜靜望他，被火光映亮的臉浮泛出蒼白的氣息，心口處是深可見骨的傷口，血噴湧而出，染紅衣衫。

在這一瞬間，紅楓金蟬脫殼，魂靈藉機離去，回到天庭，向天尊覆命。搖光面對的，已是完完整整的屬於江紅葉的記憶，江紅葉終於能夠說出兩年前，死在白雪漫道時，所有未能宣之於口的話：

搖光，我這就要走了，那個寒冷的雪夜，我精疲力竭地將胡人首領格殺，看到怒雪奔湧，瞬間就淹沒了人間的一切。當死亡迎面向我撲來，我原以為自己是不怕的，可我真想，真想陪你再喝一次酒，再為你守住這朗朗河山……

竟然，再也不能了，我們，竟真的不能活在一處呢……這一世是不成了，來生要早一點找到你，搖光……

江紅葉的淚迸了出來，瞳孔漸漸散開，在搖光的懷中呼吸低微：“搖光，不哭，你要做個好皇帝……你不要哭……”

悽風苦雨，他從容去了。雨還在不知情地落著，搖光抱住江紅葉，想朝他笑笑，想為他拭去眼淚，手伸到一半，頭一歪，暈倒在鋪天蓋地的大雨中，耳邊似乎有尖厲的呼喊傳來：“天哪，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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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做夢。

湖泊盡頭，緩緩飄來一葉輕舟，那頎長高貴的年輕人立於舟上，衣袂隨風飄動，滿天星光成為無聲背景。

輕舟漸近，他看清年輕人的容顏，雙頰蒼冷，眼中映出一襟星光，他撲上去，歡呼著抱他：“紅葉！”

年輕人亦環擁住他，手臂收緊，帶他飛掠，飄然拂過宮牆的高枝，在長風盡頭，笑飲一杯酒，他說：“不，我是躡風靈君紅楓。”

皇帝路之北負手俯身去看搖光，那顆丹丸讓他昏迷七天了，再有一個時辰，他就該醒來了。搖光是在做夢吧，儲君遇刺，是彌天要案，在夢中他是否能預料，兇手皆已伏法呢？這竟是他的胞弟玄晟一手策劃，他借下江南查歲貢之機，輾轉溜去了晉州，會同榆親王將謀儲奪嫡大計作最後一次推敲，先獵殺太子，再伺機逼宮。

至於謀國不正的罵名，玄晟是不管了。若有反對意見，推出去誅九族便是，天底下，死諫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早就曉得的。

榆親王是帝國的遠支親王，封地在晉州，韜光養晦，經營多年，招攬了二十萬大軍。皇帝很早就嗅到苗頭，但暗暗查訪，進展一直不大。

人人都說太子愚鈍，皇帝很樂於聽到。他這樣做，是誘導陰險者產生錯覺，誤以為只要再多使上幾分力氣，就可取而代之。他重用玄晟，卻明言只是給他歷練機會，將來助搖光一臂之力，玄晟絕了望，和榆親王裡應外合，鋌而走險。

搖光是誘餌，皇帝把他做成了一個顯而易見的漏洞，狼子野心蠢蠢欲動，從四面八方匯合成一股力量，一跤跌了進去。

是漏洞，更是陷阱，皇帝收網了。放棄一個心術不正的兒子，勾出隱匿十餘年的陰謀，是值得的。

搖光的眼珠子在骨碌碌轉，他夢見什麼了呢，皇帝幫他掖了掖被子。他已在不動聲色之間，解了皇后下的慢性毒藥，再調養些時日，身體就會好起來，應該還能再活一些年，有時間耐心教搖光。

搖光，是他第一個兒子呢……

那晚，皇帝在宴請西域小國的使節，宮人來報，他霍然離席，顧不上威儀，急匆匆地趕往怡和殿，剛到門口就聽到那孩兒的哭聲。他下意識抬頭，天空繁星流動，北斗七星很大很亮，那一刻，他心裡又安靜又喜悅。

剛出生的孩子其實是看不出模樣的，但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長得非常像皇帝路之北。林美人請皇帝賜名，他親親孩子的臉，低聲說：“他叫搖光。”

搖光滿月當天，皇帝立他為太子。這之後十來年，請求廢黜太子的呼聲不絕於耳。但為什麼要廢掉他呢，一個心地良善的兒子，有忠臣良將輔佐，太平盛世必會得以傳承。

最重要的是，搖光待人寬厚，不會對兄弟痛下殺手，另外三個皇子都會活著，一生錦衣玉食，逍遙自在。

寂夜寒涼，皇帝拉開被褥，在搖光身畔側臥，沉入最深的夢境。最險惡的一切都結束了，他百年歸世時，交給搖光的將是一座清平河山，而搖光將許以子民仁愛大統，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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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月亮靜謐地照耀著，空氣中瀰漫著花香。搖光又看到那個人了，他在葦草叢中吹笛，目若朗星，長身玉立。

“紅葉……”搖光的聲音很輕，抓過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無論你去哪裡，其實你總在這兒，一直都在。我去哪兒都會帶著你，就在這兒。”

江家少將軍紅葉，生在王侯府，貨與帝王家，年少從戎，征戰四方，死時猶少年。

父皇在身旁沉睡，平穩呼吸，搖光在黑暗中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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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道寬仁至孝皇帝，諱搖光，躬行節儉，知人善任，表裡洞達，政得其平，閭閻樂業。熙元十六年春正月戊午，禪帝位於皇五弟玉珩，匿於宕山，食桃李葩，寄歡琴瑟，莫知其所終。

——《新夏書·本紀第九·仁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