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花農?空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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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葉海衝抵達皖南,託小師弟遞進名帖。

名帖下方繪了一隻螭虎——玉璽上雕刻的圖案。衛王身為皇族,一看便知。

衛王到了第二天才約見了葉海衝。對方越冷靜說明越上心,葉海衝由此掌握了主動權,他單刀赴會,和衛王在僻靜的小院手談,落子間已閒閒地在言語上過了幾招。衛王問:“那東西在葉將軍手上?”

“葉某不才,有負丁老將軍所託,足足花了三年才找到它。”葉海衝告訴衛王,三年前,老將軍自知憑自己和十二死士之力,亦很難得手,故和他相商,以叛主之名,潛伏在恆昀身邊,一方面尋找玉璽,一方面尋找明主,“縱然弒君功成,天下必定大亂,國不可一日無君,老將軍為神宗皇帝和先帝效忠了一輩子,自然要為路家江山和天下蒼生著想。”

衛王的目光沉凝不定,遲遲才落下一子:“本王真沒料到,葉將軍和丁老將軍竟苦心經營至此!比起丁老將軍,本王看,葉兄弟更為難得,忍辱負重,受盡天下罵名,竟只為給予龍椅上的那個人最致命的一擊!”

衛王從稱謂上拉近了距離,葉海衝順杆爬:“見星深受丁老將軍知遇之恩,惟他馬首是瞻,他以性命為見星護航,見星豈可辜負他的遺願?”

衛王拊掌:“義烈師徒,甘於灑血輸命舍名節,有荊軻之風啊!”話頭一轉,“本王有玉璽在手,又能如何呢,朝野這三年來,都被換成本王岳父一手栽培之人……”

葉海衝在三年前改名為葉見星,是皇帝恆昀的御前帶刀侍衛。他對宋小蠻說,在給大戶人家當護院,倒算不得是欺騙,不能直言相告,只因他正是宋小蠻口中那個叛主的敗類,害得丁老將軍含恨九泉之人。

別人怪責他背信棄義,葉海衝絲毫不羞愧,但他不能被小蠻瞧不起。他換下朝服,以尋常裝束和小蠻相認,當小蠻醉裡夢裡痛恨叛徒害得丁老將軍慘死時,他很難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雪後的風颳得兇,鋒利的冷意。葉海衝向衛王吐露恆昀的秘密:三年前,北宸宮的那場大火中,昭睿皇后的炸藥炸傷了恆昀的右手,被最高明的御醫接續得乍看無異,但傷及筋絡,連一支筆都拿不穩。御醫被滅口後,僅有極少數的近身侍衛知道此事。

衛王眼睛一亮:“他右手殘了?”

一個靠篡位登基,卻連奏章——官民的呼聲都批示不了的皇帝……衛王打著神宗皇帝嫡子的名頭,手握傳國玉璽登高一呼,民心向背,一目瞭然。葉海衝說:“家裡有人在等我,我想活著。”一掀袍角,向衛王下跪,“只求王爺能護見星全身而退!”

衛王長久地思忖,忽而抬頭:“本王辦得到,但本王需要葉兄弟裡應外合。”

十天後的京郊行宮,葉海衝為前來泡溫泉驅寒的恆昀護駕。城牆上,恆昀信步而行,賞著雪景,隨口吟哦詩章,大學士跟上記錄,葉海衝等近衛軍緊跟其後。不遠處,衛王已埋伏了三百弓箭手,只等葉海衝將恆昀引至他們的擊殺範圍內。

冬雪茫茫,銀裝素裹,葉海衝在冷冽的臘月十七回想起這一生所有的往事,最快樂的好像都和宋小蠻相關。極年幼時,他在沙地上寫老宋為他的姓名所作的詩句:“飛葉橫刀劈四海,驅龍騰雲衝九霄。”宋小蠻警覺地用鞋底擦去,“我爹爹說,你娘做的夢太大了,會惹禍事。”

葉海衝盯住恆昀的背影,他一步步地向前走,一步步地,接近生命中的深淵。而驅龍……是了,他在驅逐一條惡龍,宋父的詩得到了應驗,葉海衝沒能擺脫命運的拘捕。但平步青雲就罷了,他只想活著回去見宋小蠻,帶他和路遠航回家鄉。

一天一地的寂靜,雪落蒼茫。葉海衝目視恆昀走到了一個隨時被索命的風口,惘然地記起了一些恩怨舊事。三年前,他是丁老將軍的十二死士之一,抱定必死信念。但就在丁老將軍發出暗器之時,他認出了恆昀是自己的恩人。他和宋小蠻失散後,東奔西走耗盡氣力,連草根都挖不到一棵,縮在路邊,餓得瀕死,一架馬車呼嘯而過,又折回來,烏木大車裡有個人丟了一包羊肉到他腳邊,絕塵而去。

靠著羊肉,葉海衝活了下來,在嵩山學武四年,下山時遇上徵兵,進了丁老將軍的軍營。丁老將軍於他有知遇之恩,但恆昀於他是救命之恩,他死死記著,那包羊肉的主人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馬車的標記依稀是盤蛇。恆昀的玉扳指刺痛葉海衝雙眼,情勢逼人,他依從本心作了選擇,用胳膊肘干擾了丁老將軍的舉動。

丁老將軍死不瞑目,葉海衝抬掌劈向自己後頸,被羽林衛攔下,以死謝罪而不得。他被五花大綁地丟到恆昀腳邊,恆昀問:“為什麼?”

葉海衝一徑問:“您是王爺時,馬車上有標記嗎?”

他問得無禮且無理,恆昀很詫異:“朕有一架馬車繪了異蛇……是靜王小時候的塗畫。”

靜王是恆昀的第三子,葉海衝放下心來:“是黑背白腹吧?皇上是罪民的救命恩人。”

不等恆昀回答,他又抬掌劈向後頸,仍被制住了。恆昀看著他:“如果你有未竟的心願,就活下去。沒有,朕不攔著你。但你既已辜負丁至南,以命為償更像無可奈何之舉,人們只會認定朕殺了你。你是想讓你的救命恩人被誤解嗎?”

葉海衝無言以對,恆昀留了他的命,讓他協助揪出在登基大典上為丁老將軍開道之人,從而查出路遠航的相關線索。丁老將軍如入無人之境,確有內線,但大多是昔日的同袍兄弟,葉海衝進退維谷,仍想去死,卻在翻閱卷宗時,得知北宸宮的大火裡,有一個名叫宋小滿的太監,祖籍東洲,年齡也對得上。

宋小滿已死?葉海衝拒絕接受。帶路遠航出逃的人會不會是他?葉海衝思前思後,決定不死了,最終花了三年時間,如願找回了宋小蠻。可是,重逢竟如斯殘酷,他再一次被逼得要作選擇。恆昀和宋小蠻,救命恩人和骨血至親。

宋小蠻那句“老將軍,快逃”的囈語,逼得葉海衝在丁老將軍的靈位前熱淚長流。一邊是救命恩人恆昀,一邊是骨肉至親宋小蠻和虧欠終生的師父丁至南,葉海衝握緊拳,作了抉擇。

風聲。

淬毒的箭凌空襲來,葉海衝心下一寒,朦朧湧上最深的懼意,我活不了了。

恆昀亦有奇怪的直感,驚心動魄的一剎那,竟用左手兩指夾住了箭桿。對面的箭發不可收,在同僚“護駕”的喊聲中,葉海衝的心間一靜,隨之是極大的震動,不行,我不能讓小蠻憾恨難消,他來不及多想,竭力飛撲向前,將恆昀的左手狠命一掰。

關節錯位的咔嚓聲響起,恆昀殘廢的右手護套裡飛出柳葉刀。

葉海衝回過神來,心一咯噔。但事已至此,罷罷罷。恆昀直視著葉海衝:“你是誰的人?”

宋小蠻祭拜的靈位一閃而過,葉海衝惡毒且愉快地笑:“昭睿皇后。”

江山如畫,怒雪飛揚,恆昀身中數箭,眼神穿過葉海衝,漏進無邊無際的追憶。

那一年暮春和她初見,她和太子穿過人群向他敬酒,他驚動於新婦好顏色,像冶遊少年般,脫口向偶遇的少女詢問芳名:“你叫林、林……”

“林飛雪。”

一襲紅裳,月亮般狡黠的美女子。她死後三年,餘威猶在,對她念念難忘的少年為她報了仇。

箭如流星而來,眾人如蜂擁而來,死亡呼嘯而來,葉海衝遙遙望見兩個勾肩搭背的少年,他紅袍誇官,馬蹄輕疾,他白衣黑髮,美如菩薩。

我要帶你回的家鄉遠在千里之外,但要了我命的飛刀近在咫尺。怎麼辦,小蠻要難過了。我該怎麼辦呢小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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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隆冬,史書記載,鴻和三年臘月十七的這場大雪百年不遇,到了第三日午後,積雪五尺深,路有凍死骨。誰人在窗前據案飲酒,坦然望望對坐的人:“我一句話,讓他賠了前程送了命,那就把這條命賠給他吧。”

白雪漫天,葉海衝胸口鮮血噴湧,魂靈向貼著紅窗花的家飛奔。暮春的夜晚,點著昏黃的燈火,母親在灶邊烙槐花餅,他咬著手指等待,不擱蔥花的那張一烙好就端去給宋小蠻。

原來,一輩子是這麼過來的。御前帶刀侍衛葉見星面帶微笑,在槐花香氣裡跌下城頭。

林皇后諱霏,字飛雪,不知所出。霏少孤,喜遊俠,萍跡四海,慷慨猶勝鬚眉。

初,上居東宮時,偶自私服外入,得見霏於鬧市舞劍器,豪蕩流麗,為之神搖意奪,沽酒相贈。霏欣然同酌,言談甚歡,雅相愛悅。由此往來暱甚,上欲言而止者再,乃明告身份,欲迎為妃。霏初聞甚驚,上固哀之,長跪曰:“願終生待汝如新婦,絕不相負。”

霏思之良久,終允。是年,上即位,冊立為皇后。後雅有識度,寬仁容眾,生子順祺,立為太子。上無所別寵,同起居,有如民間伉儷者。

如是五載,上接見使節,既飲,舞娘雲姬得幸。雲姬妖且麗,能歌舞,擅鼓瑟,上納為妃,大聚樂戲於行宮,疏於朝政,後數諫不聽。上愈荒淫,先後納岑、劉、姚等眾妃,飲食樂而忘人,後不被遇。

明誠九年秋,上崩逝,宮中鼎沸。太子順祺大慟,親往渭山為父守陵,詔禪位於皇叔恆昀,繼統萬機。是夜,後聞變舉火自裁於北宸宮,不屈其節,年三十餘。鴻和二年上尊號,諡昭睿。

——《夏史·列傳·后妃·裕宗昭睿林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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