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日子裡，斯坦德路全然看不出一點異常，彷彿外牆上的屍體不存在。他將所有知曉碧冠油製造過程的豺狼人集中了起來，一個個進行審查、登記，並且要求霍克在現場全程演示；霍克說要一點時間進行準備。

另一件延宕已久的事情有了新進展——米拉巴第二次派人前來商談贖回俘虜。

第一次派來的鋒矢錘衛是個莽夫。斯坦德路嫌棄他話語權不足，要求地位更高的人組成正式使團前來。結果這個二愣子跑去敲龍眠神殿的鍾，然後被俘虜了。

訊息一來一回，又拖延十天左右。米拉巴的正式使團來到峭崖崗外圍，似模似樣地向巡邏的豺狼人斥候遞交了訪問文書。

對於這種官僚流程，斯坦德路和艾西亞都不懂，只能把還在養傷的骨碌叫來諮詢——變形怪什麼都懂點。

拋錨者骨碌一瘸一拐踱進會客廳，僵硬而固執地彎腰行禮……看上去頹喪又可憐。他此時的外形是一個拄著拐的豺狼人，但臉部、胸部和背部的皮毛色澤詭異，彷彿一隻變色水母。棕黃色的皮毛時而變得透明，顯露出裡面的血管和骨架；時而像是蠟燭一樣融化垂落，幾秒後再變回去。變化過程中，皮膚下會露出閃電狀的灼痕，每當此時，變形怪就會痙攣般刺痛抽搐，肢體顫抖。

變形怪在綠龍的暗示下，偽裝成艾西亞，把青銅龍狠狠噁心了一回。青銅龍驚駭中下意識地噴出閃電，雖然骨碌只是被擦到，也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回到龍眠神殿時候，就像是一塊烤焦的補丁，噼裡啪啦掉落碎屑。好在綠龍下令不計代價施救，邪鱗主教馬拉薩帶著狗頭人助祭們進行了兩次正式獻祭，才把變形怪救回來。

對於這個手下，斯坦德路一反常態下足了本錢。忠誠和能力這是其次的，主要是他給綠龍貢獻了一出精彩絕倫的戲劇，斯坦德路可以狂笑著回味好多年。

骨碌神情萎靡低落，維持形態變得很吃力。這對變形怪來說，就好比失去手指的弓手、瞎了眼睛的畫家……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斯坦德路眨了眨眼，尾尖往馬賽克壁磚上敲敲。片刻後，穿著宮裝長袍的幽靈少女從瓷磚裡冒出頭，疑惑地四下檢視，然後悠悠然飄過會客廳，消失在另一面牆裡。

骨碌視線隨著薇婭移動，直至看不到。他頓時振奮精神，上前兩步，接過信封瀏覽起來。

他哼了一聲，皺眉說道：“主人，這文書在羞辱您呢。”

“怎麼說？”

“書信說米拉巴使團將在一天後拜訪，對戰後事宜進行洽談。但米拉巴正式的外交文牒，都是用堅硬光滑的精鋼薄板，手工篆刻的，十分隆重。而他們只給峭崖崗送了一張草紙。書信用了巨人語，既不是文明世界的通用語，也不是巨龍的龍語。這是表達對峭崖崗的蔑視。”

斯坦德路磨了磨牙，“這些腦殼裡全是石頭沫子的礦工，死也要嘴硬。你再看看這個落款：‘使團領袖，閃光石議會終生議員，代理城主——黑鬍子敬上’。”

他重複了一次這個綽號具名，“黑鬍子？”然後等待變形怪講解。

“北地矮人三把鬍子，您聽過這個說法吧？”

綠龍點頭，“當然，我對北地矮人瞭解比對人類更多。黑鬍子，銀鬍子，雪鬍子。”

“矮人文化中鑄造技術的最高榮譽稱作聖匠，他們就是北方矮人公認的三位聖匠。”

“銀鬍子，也叫聖銀胡。這老頭在北地很知名。武器巨賈、頂級設計師，精擅符文鑄造術，為很多大人物量身設計過武器和防具。每一件作品，最低都是第四等奇物，甚至第五等，價值萬金。有傳說他鑄造過數件傳奇武器，但也有人說他一件也造不出來。我在無冬城遠遠見過一次，很招搖的一個矮子，光鮮亮麗，談吐不俗，非常懂得自我包裝吹捧。他流轉於各個勢力，是領主們的座上賓。”

斯坦德路想起艾拉斯圖和蛇面對戰時候用的吸魔錐，雖然不是傳奇奇物，但是好用得很，就是出自銀鬍子之手。

“黑鬍子，工程學宗師，船舶設計、攻城武器設計、防禦武器設計大師。他擅長的領域和銀鬍子正好相反，是給軍隊用的。這個矮人是米拉巴土著，艦隊船隻全部出自他手，主持了五十年來所有城牆和精金重炮改良，極大地提高米拉巴軍事實力。”

艾西亞插口提醒說：“就是這個矮人，用他的精金炮重創了飛龍主宰奧因，擊退了路斯坎艦隊。”

斯坦德路恍然，“那雪鬍子怎麼說？”

“雪鬍子……其實更近似於傳說。我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矮人杜撰出來的。關於他的故事，每個喝醉酒的矮人都能給出一套不同的傳說。總結一下就三點：一，他很久以前就是傳奇了；二，秘銀廳傳世的傳奇武器，半數都是他留下的；三，他是矮人之父的選民，北方矮人最高精神領袖。此外還有些說法說他是半神，或者說他隨身帶著【雷鳴石板】等五六件傳奇武器……光怪陸離、什麼都有，不太可信。”

斯坦德路點點頭。心想雪鬍子應該是自己老媽那一輩的人物了，傳奇、半神、半打傳奇武器……。如果是自己老媽……，應該……大概……打不過吧？

在綠龍思維發散的空當，變形怪想了想，黯然說：“主人，這個黑鬍子來了，還意味著另一件事：‘艾拉斯圖城主’這個人質，沒用了。您讓我假扮艾拉斯圖的計劃徹底破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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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對無禮的回應，骨碌和艾西亞建議發還一封駢四驪六的正式公文，來展現自身的文明高度。但斯坦德路輕蔑地否決了，他吩咐豺狼人把‘狗’牽出去迎賓。

峭崖崗外圍的山道上，有一支五十人的使團。大部分是武裝護衛，鎧甲閃閃發光，人均一支釘頭錘三柄投斧頭，有的還帶著短柄火銃，騎著著甲的山地矮馬，胸甲印有閃光石議會標誌。他們是閃光石議會直屬的議會騎士，裝備水平和人均實力僅次於城主的白金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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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迎賓隊出現，米拉巴人劍拔弩張。四隻棕羽的梟人率先飛出，一對拿著長槍，一對拿著足弓。然後是豺狼人大隊，全副武裝的豺狼人蠻兵從山坳湧出，在陡峭的山坡上狂奔，如履平地。緊接著是沉悶的喘息和腳步聲。

兩個高大壯碩、傷痕累累的山丘巨人被牽了出來。這兩個巨型生物彷彿拉磨的驢子一樣，眼睛上覆蓋著罩布，四肢著地，脖頸上的木項圈裡側帶著倒刺……項圈分出三四條鎖鏈，被豺狼人一拉拽，巨人便踉蹌著爬行。接著豺狼人給巨人遞上兩根樹樁一樣的木棒。

議會騎士們半數放下弩箭火銃，默默拿起重武器。他們一個衝鋒就可以擊殺巨人，但在這之前，巨人的投石會造成五分之一的減員傷亡……米拉巴人緊張但不慌亂，做好了死戰的準備。

“啪！”豺狼人監工一聲鞭響，兩個山丘巨人渾身哆嗦。轉身朝後，用木棒和長刀砍削荊棘和劍茅，開出一條道路來。

天上的梟人做了個“請”的手勢。使團成員面面相覷，隨後開拔，謹慎跟上。

山路崎嶇。幾個小時的路途中，時不時能看到往來龍眠谷的怪物種族。黑窯獸人和食人魔對人類露出嗜血而殘忍的眼神；戰蜥人在暗哨崗位影影綽綽；偶爾還有一聲夜宵般的尖笑，那是鬼婆。騎士們全程捏著弩機和火銃，用力到指尖發白。

當他們遠遠看到龍眠谷口的木質城寨時，還露出些許嘲弄的笑容，這與米拉巴的鋼鐵城牆毫無可比性。然後，前方的景色就讓他們憤怒起來。

道路兩側，有成排的木樁，木樁上頂著各式各樣的戰利品。最外圍是冒險者的零散物品；然後是幾十副白金騎士全身甲，那些象徵米拉巴最高榮譽的鎧甲，如同破爛般垂掛著，血跡早已幹成了黑色的痂……。當紅薔錘衛的披風和黑斧錘衛的火藥戰斧出現，騎士們頓時義憤填膺，拔出劍來，恨不得跟一側的豺狼人來一場廝殺。

“繼續走。”隊伍中傳來低聲命令，騎士們憤憤收起武器。

龍眠谷的高大寨門比想象得更大，足足有十人高，寬度更是一倍。騎士們愣愣仰頭望著左側的木牆上掛著的一截殘損的秘銀短棍，下面的獸皮用通用語寫著：“米拉巴城主，鋼鐵星華艾拉斯圖武器‘秘銀三重奏’。此為偉大綠龍之戰利品，盜竊者死。”

而右側的木牆上掛著一套破爛的精靈風格法師袍，下面墊著三四條蛇人的屍骸，用木樁釘穿。獸皮寫著：“路斯坎塔主，蛇面嘉麗絲法袍‘蛇靈披風’。此為偉大綠龍之戰利品，盜竊者死。”

使團成員沉默了。看到死去的同袍，只能激起憤慨和勇氣；但看到死去的強敵，他們感受到了恐懼。

大門嘎拉拉洞開，米拉巴使團成員不由自主地吞嚥唾沫，小心翼翼，來時的輕蔑已然消失。正如綠龍告訴艾西亞的：“文明還是野蠻的判斷標準，不是誰的文法精妙，而是看誰踩著誰的屍骨。”

然而，這一套不是對誰都管用的。斯坦德路在會客廳見到了米拉巴的代理城主，黑鬍子。

這是個非典型的北地矮人，如同煤炭一樣的黑色頭髮與鬍鬚十分稀疏；眉毛又淺又薄，彷彿一片枯葉掛在眼袋厚重的眉骨上；身材矮小瘦削，一點也沒有常見矮人那種“樹墩”的厚實感；一雙手的骨節粗大，血管彷彿彷彿蚯蚓一樣。黑鬍子長著一個尖銳的鷹鉤鼻，鼻翼乾癟缺肉，彷彿樹皮；臉上一對陰鷙的雙目，投射出讓人極其不快的視線。

斯坦德路盯著這矮子看了十幾秒，扭頭跟女僕們說：“這傢伙長得比我還像反派。”

黑鬍子沒有理會綠龍的嘲弄，事實上他一點也沒表現出進入龍巢的緊張，或者面對敵人的憤慨，而彷彿是來進行一場不耐煩的家訪。矮人四下看看，沒發現椅子，於是拉起褲腿，他的左腿是假肢，一個精巧的機械造物。他從假肢上拆下腓骨和脛骨，兩端咔噠一拼，就成了一個簡易靠椅，慢悠悠坐下去。

斯坦德路有些不快了，“這不是戰敗者談判的姿態，矮子。”

“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黑鬍子的嗓音低沉沙啞，“我來贖回兩位錘衛，以及白金騎士和其他所有米拉巴軍人。”

“那我要問問豺狼人們，俘虜還有多少活著的。”斯坦德路陰惻惻說。

“活的一個價，死的是另一個價。我建議你把死的當贈品，贖三贈一。”黑鬍子眼皮也沒抬一下。

油鹽不進的老矮子，和變形怪判斷得一樣，這矮子並不在意這些艾拉斯圖追隨者的死活。

“你們還有一個‘城主’在我手裡。”

“沒有了。米拉巴不會為他出贖金，他已經死了。”

斯坦德路眼皮一跳，情況比變形怪預計得還糟糕。

黑鬍子說：“我當上代理城主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艾拉斯圖舉行了盛大追悼會。他的空棺已經在天運神殿的墓地下葬。無論他倖存與否，在米拉巴人民心裡，他已經死了。所以，即便你手頭有一個艾拉斯圖城主，那我也只能把他當假冒的，一個子也不出。”

這矮子……夠狠！斯坦德路壓住深吸氣的衝動。對方這個蜥蜴斷尾的舉措，打亂了他派遣變形怪偽裝成艾拉斯圖進入米拉巴的計劃。

綠龍話題一轉，“我聽說過，你是艾拉斯圖的政敵？趁火打劫上位，馬上就趕盡殺絕，米拉巴人容得下這種行徑嗎？”

黑鬍子笑起來，彷彿木偶劇裡的鬼怪，陰森地嚇人，“戰敗失土，這個責任總要有人承擔。而我在海上擊敗了路斯坎，就是世俗意義上的英雄。民眾總會追隨英雄，拋棄俘虜，哪怕俘虜長了一張惹人愛的小白臉。我知道你在惱火，巨龍。等了兩個月，卻等來一個不在乎俘虜生命的使團。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把他們全弄死，可以給我省很多事。”

接著他比了個手勢，“兩個錘衛，每人一千金幣；白金騎士五百；其他軍人三百；死了的，打一折。就這價，愛要不要。反正這些人都是艾拉斯圖的門徒，我回去也要慢慢剷除。”

斯坦德路剛想齜牙，就聽黑鬍子說：“你也不用威脅我。我現在只是代理城主，出行前，我所有的設計圖紙和後續政策，都已經佈置下去了。現在無論米拉巴還是峭崖崗，都是進攻不足防守有餘。你殺了我或者扣押我，意味著前面的戰爭白打，沒有任何收益。”

“我考慮一下……”斯坦德路這次真的深吸一口氣，給女僕打個眼色。格拉沙就順勢將黑鬍子帶出會客廳。

變形怪從綠龍的財寶堆後面走出來，擔憂地說道：“和我預想得一樣。米拉巴內部政治傾軋，讓主人您的收益變少了。”

“米拉巴人就這麼不怕死？”斯坦德路不相信。

“某些時候，為了某些目的，是這樣的。艾拉斯圖是鴿派，黑鬍子是鷹派。後者因為作風激進，心胸狹隘，所以在議會選舉上多次輸給艾拉斯圖。”骨碌想了想，“這種情況下，我們反而應該善待俘虜，儘量把艾拉斯圖的追隨者多送回米拉巴，挑撥兩派關係。”

斯坦德路擺擺爪子，“那樣的話就上當了！他來的目的就是贖人，這麼做就成配合他了。”

變形怪犯難，“給人合他的意，不給也合他的意，這……”

“蠢貨，你又犯了看外交文牒時候的錯誤，不要跟著這群政客的路線走！所謂文明，就是把你拉到同一套規則內，然後政客再用豐富的經驗玩死你。”斯坦德路吩咐說：“叫黑鬍子回來。”

……

“俘虜我不賣了。”

“什麼意思？”

“對你來說，贖人是政治行動，對我來說只是筆生意。既然米拉巴壓價，那我換個賣家就好了呀。”斯坦德路賤兮兮地說，“路斯坎人正有意收購奴隸，開價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