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日,陸續有修士登島,許多人已經進了海境,段氏子弟以段輕侯為首的第一批人也準備出發。段輕侯特地派人給顧平林送來兩瓶極其貴重的復元丹與一枚上品羽幣,家老態度突變,沒再堅持讓段輕名回段氏,段輕侯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顧平林面不改色地收下東西,送走那人,回到行宮。
段輕名坐在窗前看書,顧平林一進門,他就開口:“我那個弟弟給了你什麼好處?”
顧平林將復元丹和羽幣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
段輕名這才放下書卷,隨手拿起一瓶,拔開塞子:“上品復元丹,真是小氣。”
不待顧平林回應,他又道:“與段氏家主之位相比,差得遠,不過你這次原本就是利用他,算來也賺了。”
復元丹是臨時補充真氣的珍貴靈藥,非常實用。顧平林道:“我弄巧成拙幫了他,送上門的東西沒道理不要。”
段輕名笑道:“那你豈不是該感謝我?”
顧平林道:“要就拿去。”
對付段輕名此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局,隨他怎樣鬧,只要自己始終不接招,久而久之他自會失去興趣。因此這兩日相處,顧平林索性坦然以對,不再與他虛與委蛇了。
段輕名果然興致缺缺,將復元丹擱回桌上:“既是謝你的,你拿著吧。”
他精通丹術,煉復元丹應該不難,其實顧平林也會,只不過所需材料太珍貴,一時沒工夫考慮而已。聽他這麼講,顧平林便收了丹藥,自去榻上打坐。
“段公子在嗎?”外面有人喚,“師父請段公子過去一趟。”
“又要挨訓了。”段輕名起身就走。
那人是程氏身邊的弟子,程氏叫他過去八成是為那晚的事,這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誤會,段輕名活該,顧平林也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閉目運轉真氣,開始一心一意地衝脈。
執念不解,修煉艱難,然而顧平林當日下定決心,如今全憑一股堅韌的意志,一遍又一遍地、鍥而不捨地衝擊關口,倒有些成效,修為終於有了突破的跡象。
顧平林不想操之過急,估摸著差不多就收功了,調息片刻後才站起身。
窗外,夕陽斜照,餘暉透過行宮結界,將桌子映亮了半邊。
這次修煉大概用了兩個時辰,身體隱隱透出疲憊感,顧平林服了顆大能丹補充體力,走到窗前坐下。
強行衝關果然不易,擁有神級功法《造化訣》尚且艱難至此,可見心境對於道途何其重要,這樣如何跟得上那人的腳步?
心一沉,顧平林猛然驚醒。
明明都決定罷手了,卻還是不知不覺的想去追逐,執念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自己。
手無意中碰到東西,顧平林低頭看,發現是段輕名的書,書倒扣在桌子上,顧平林左右無事,便隨手取來翻看。
出乎意料,那並不是什麼劍譜丹術藥力方面的書,而是一本詩集,字裡行間有勾劃的痕跡。
他倒是好雅興,也只有世家公子才有這閒心。
顧平林正欲擱開,卻不料眼角餘光瞟到幾個字,顧平林眉頭一皺,重新翻看起來。
與段輕名不同,顧平林出身尋常,與多數修士一樣專注道途,不肯在閒事上花心思,但前世他樣樣不肯輸了段輕名,自然在詩書上有所涉獵,多少能看出好壞――那些被勾出的字根本談不上精彩,段輕名不可能無緣無故將它們勾出來。
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些字,顧平林看了半日,始終不得其解,修煉的疲憊感卻不斷地湧上來,顧平林不由得合上眼睛,輕輕揉著額頭。
大約是看得太久了,那些字已清晰地印在了識海中,化作一個個亮點,散亂,排列毫無規則。
怎麼將它們連起來?
連起來!
腦海中突然浮現段輕名斜躺在床上以筆代劍運招的場景,顧平林倏地睜眼,手指急速在每個字之間划動。
“不對。”
“不是。”
“也不對。”
……
喃喃的聲音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終於――
“是這樣!”手指定在半空,顧平林眼底爆發寒芒,“連上了!”
自己苦思多日的一招“三月鶯飛”,根據靈心派劍招“飛燕銜泥”而創,無奈有一處銜接始終不夠流暢,遲遲未能成招。而段輕名這招已經成形,前半部分正是自己的劍路,自己遇到的難題被他徹底解決,後面的劍路就完全是他的了。
看著代表銜接處的三個字,顧平林握緊拳頭,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下。
那正是自己當時的想法,假以時日,自己同樣能解決這處難題,虧他還說什麼“此路不通”,根本就是故意的,可惡!
顧平林丟下書卷,起身去找步水寒。
“曲姑娘?”
“你是……”
“在下君慕之,曲姑娘找誰,不如告訴我,我替你傳信如何?”
步水寒與姚楓外出,顧平林沒找到人,正打算出去散步,剛走到行宮大門口,就看到曲琳與君慕之在門外說話,兩名守衛要作禮,顧平林用手勢制止了他們。
有結界阻隔,外面兩人都沒察覺。
月牙形的眼睛透著友善的笑意,君慕之手握魚骨扇,藍衫素帶,乾乾淨淨,看上去頗有文士風度,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原來是君大修。”曲琳作禮。
“什麼大修,”君慕之搖頭,“我不過才煉氣二轉修為,恐怕還不如曲姑娘你。”
“啊?”曲琳吃驚。蓬萊功法特殊,前期修煉非常快,所以蓬萊島的外丹修士一大把,君慕之與南珠年齡相仿,又是平滄公的孫子,擁有上好的修煉資源,縱然天資再差,也不該才煉氣二轉。
君慕之坦然道:“在下天生道脈殘缺,修煉比常人艱難。”
曲琳自知失態,愧疚地道:“我不是故意,君……大哥莫怪。”
“此事蓬萊人人盡知,沒什麼,”君慕之微微垂眸,隨即又莞爾,“不過曲姑娘肯叫這聲君大哥,我是很高興。”
曲琳羞澀地笑了笑,一時也不好提起找顧平林。君慕之乃蓬萊大族公子,修養極好,善解人意,外表又比段輕名柔美斯文,很好地卸去了曲琳的戒備心,兩人居然越說越投機。
關於君慕之的事,顧平林也有所耳聞,見君慕之獻殷勤,顧平林不好出去打擾他,索性站在廊上看風景。
夕陽沉下,步水寒與姚楓並肩走回來。看到曲、君兩人,步水寒臉色微變,快步上前問:“曲師妹,你怎麼在這兒?”
他叫“師妹”,曲琳居然也不意外,從石頭上站起來:“步師兄。”
姚楓不愛多話,與君慕之招呼過後就走進行宮,看到顧平林,他歉意地點點頭,顧平林總算明白他那日沒說完的話是什麼了。
外面,步水寒跟曲琳沒說兩句就紅了臉,他看看君慕之,訥訥地道:“曲師妹與君靈使認識?”
“君靈使?”曲琳吃驚,忙問君慕之,“原來君大哥是蓬萊靈使,不知與平滄公是何關係?”
“平滄君公正是祖父。”君慕之搖搖摺扇,若有所思地瞟著步水寒。
曲琳忙道:“原來如此,是我失禮。”
目光越過兩人,君慕之當即收起猶豫之色:“曲姑娘又笑話我了,我不過廢人一個,沾祖父的光而已。”
他越這麼說,曲琳越同情,認真安慰他:“資質是天生,我看君大哥也是豁達之人,何必妄自菲薄呢?”
君慕之莞爾:“曲姑娘說的是。”
步水寒聽得不是滋味,想插話又不知該說什麼,轉臉見程氏與段輕名走來,登時如見救星,他雖然不喜歡玄冥派,但礙於段輕名與顏飛秀的面子,還是恭敬地朝程氏作禮:“晚輩見過程大修。”
程氏依舊是紫袍霞帔,通身高貴氣質,神情漠然,只那雙美眸中依稀帶有怒意。段輕名陪在她身旁,談笑從容,並無半分不自然。
程氏是前輩,君慕之不動聲色地合攏摺扇,站到曲琳身旁,與眾人一同作禮。
段輕名笑看曲琳:“曲師妹也在,真是巧。”
曲琳跟他很熟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靦腆,促狹地道:“聽說段師兄捱罵啦。”
她是隨口揶揄,並不知道捱罵的緣由,眾人卻很意外。步水寒看看程氏,以為她又想讓段輕名入玄冥派,不由得沉了臉。
段輕名道:“正是,幸虧還有曲師妹關心,捱罵好像也值得了。”
曲琳忍不住笑:“段師兄總愛逗人。”
程氏卻突然問:“你是飛秀的表侄女?”
玄冥派上下規矩極為嚴格,曲琳不是她那一脈的弟子,在她面前也不敢造次,忙收了笑容,低頭答道:“正是,晚輩曲琳,上次帶段師兄過來找程師叔祖的。”
程氏打量她片刻,點點頭,神色溫和了幾分:“你與輕名很熟?”
曲琳抿嘴,看著段輕名不答。
君慕之突然道:“明公女方才遣人過去請段兄,大概是有事?”
他突然扯出明公女,眾人愣了下,都看段輕名。
段輕名笑道:“多謝君兄告知。”
“先別去,我還有事吩咐你,”程氏淡淡地掃他一眼,問曲琳,“你修為如何?”
曲琳答道:“回師叔祖,晚輩剛到煉氣三轉。”
“如此,也該去歷練歷練,”程氏難得笑了下,“此番入海境,飛秀事多,未必顧得上你,你不如就與輕名他們同行,如何?”
“當真?”想不到有機會加入靈心派的隊伍,曲琳欣喜不已,又遲疑,“可我表姑姑……”
程氏打斷她:“不必擔心,飛秀那裡我去說,有輕名照顧你,不會有事。”
曲琳高興地應了。
程氏轉臉吩咐:“輕名,此行務必好好照顧曲姑娘,飛秀與你師兄陳前也很熟。”
段輕名應下。
眾人送程氏離去。
“曲姑娘能與我們同行,太好了,”君慕之展開摺扇。
曲琳這才想起自己一時高興竟忘了段輕名的態度,有些不安地看他:“給段師兄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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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輕名笑道:“有幸保護師妹,段六求之不得。”
君慕之關切地道:“曲姑娘要不要先回去準備一下?我陪你去吧。”
段輕名立即道:“o,照看師妹是我的任務,怎好勞煩君兄,應該我去才對。”
君慕之挑眉:“明公女有約,段兄失約總是不好。”
“這……”段輕名似乎遲疑了下,轉向步水寒,“那就有勞步師兄走一趟吧,曲師妹上次說的葉劍,你也知曉,正好與她細細講一講。”
曲琳果然道:“原來步師兄也知道葉劍!”
“知道一些,”步水寒忙站到她身旁,壓抑住激動,“走吧,師妹。”
君慕之神色不善地要說話,段輕名轉向他:“曲師妹是女子,蓬萊行宮相對安全,能否請君兄為她安排一個房間?”
莫名地被派了件差事,還是為曲琳,君慕之不答應也不是,只得微笑著點頭:“無須客氣,我立刻去安排。”
“多謝君兄。”段輕名笑著朝他拱拱手,施施然地走進行宮門。
顧平林站在廊上,看著步水寒與曲琳遠去的背影,臉色不太好。
段輕名對曲琳的心思尚不明確,君慕之追求曲琳有一半真心,一半針對段輕名,而步水寒,他對曲琳的愛慕簡直太明顯了。
步水寒怎麼會結識曲琳?自己因為“雲中雁影”而消沉的那段時日,到底錯過了什麼?段輕名在打什麼主意?
段輕名路過他身旁,停住腳步,低頭將俊臉湊到他眼前,似笑非笑地道:“顧小九?”
顧平林平復了心緒:“明公女並沒派人找你。”
君慕之想找藉口分開他與曲琳,事後,他就說自己記錯了,誰也沒理由怪他。
“嗯,”段輕名道,“他似乎對曲琳有想法。”
顧平林打定主意不接招:“我看過你書上的劍招。”
“哦?”
顧平林轉身,兩人並肩往房間走。
“那一劍銜接得很好。”
“多謝誇獎。”段輕名笑道,彷彿已經忘記了自己說過“此路不通”的話。
顧平林話鋒一轉:“但是,此招出自靈心派,你對靈心派高階劍術不夠熟悉,後面的劍路精彩是精彩,卻不如我的純正,我的後招更高一籌。”
段輕名腳步一頓,語氣淡了許多:“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最好謹慎一點。”
顧平林跟著停下:“是事實。”
段輕名微微側身,眯眼看了他半晌,笑起來:“這麼自信,你那招叫什麼名字?”
“三月鶯飛。”
“半招相同,半招不同,”段輕名道,“我很期待你的三月鶯飛。”
顧平林隨口問:“你那招叫什麼?”
“既然這麼有緣,就叫做流鶯無影吧。”
倒也貼切。顧平林緩緩頷首,心裡早有準備,這一招又是原來的顧影劍法所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