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山外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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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水寒向來不愛寬大礙事的道袍,還是穿著身天藍箭袖,淺藍緞帶束髮,足踏白靴,單手抱湖音劍,英氣逼人。

“段師弟說你們發現線索,果然,我們這一路遇到不少去海境的人。”他與顧平林最熟,先與顧平林說話,提起段輕名居然一副毫無芥蒂的樣子,態度與之前截然不同。

“師兄來了便好。”顧平林恢復冷靜,緩緩坐回椅子上。

步水寒不是一個人來的,身旁還跟著個青年。青年身材年齡都與他相仿,穿著尋常窄袖青布衫,若不是背上負了柄烏黑古樸的劍,根本就不像個修士。相貌規規矩矩,劍眉,大眼,鼻樑過分地高了點,嘴唇時刻抿著,有些寡言的樣子,總體很耐看,給人穩重可靠的感覺。

步水寒向來不拘小節,見到師兄弟便顧不得別的,忙與江若虛等作禮,甘立主動上前拜見他,彼此又是一番介紹,眼看他們熱鬧成一團,青年只沉默地站在旁邊。

“步師弟莫只顧說話,忘了客人,”江若虛適時打斷他,提醒,“這位朋友是……”

步水寒登時面露歉意,連聲朝青年道“失禮”,向眾人介紹:“這是姚兄,劍術超群,我與他一見如故,特地邀他同行。”

青年這才朝眾人抱了下拳,吐出幾個字,語調平平:“姚楓,幸會。”

步水寒挨個介紹,青年都是點頭抱拳,道聲“幸會”,然後就一個字也不肯多說了。原本爭取機緣這種事,人越少越好,但海境的線索已經傳開,去的人多,也不差這個,因此江若虛等人都沒有介意,熱情地與他見禮。

顧平林暗中觀察此人言行,微微揚起嘴角。

穿著樸素,舉止禮儀並不規範,不是世家出身,然觀其氣質,也絕不像尋常野修士。

話語簡短看似冷漠,眼神卻時常流露不自在,此人必是頭一回出來歷練。

不自在,而無絲毫惶恐自卑之態,言語應對沉著鎮定,足見其對自身能為十分自信,恐怕也不是來自尋常小門戶……

顧平林瞟了眼段輕名,果然見那黑眸閃爍著不易察覺的光芒。

留意到他的視線,段輕名略略偏了頭看過來。

顧平林收回視線,等步水寒介紹到這邊,便主動朝姚楓拱手,開口問:“不知山外姚家現任家主是哪一位?”

姚楓果然一愣,誠實地答道:“正是家父。”

“山外姚家?”步水寒大驚失聲,“姚兄竟是山外姚家的人?怪道劍法出神入化!”想起對方隱瞞,他又不悅,“姚兄這一路瞞得好緊。”

他本是痛快人,喜怒盡數露在臉上,姚楓見狀十分歉意,賠禮:“姚家早已避出修真界,家父囑咐不得在外招搖,實非有意隱瞞,還請步兄弟莫怪。”

步水寒反不自在了,擺手嘆道:“我道為何每次都敗給你,既是山外姚家,我也心服了。”

江若虛等人都被震住,反應過來,忙又重新起身鄭重地見禮。

山外姚家不是世家,卻是個歷史不輸於大世家的老家族,昔年姚家劍術的名氣幾乎不輸“銀蘭李家”,只不過他們向來以避世修煉為家訓,隱居“山外之地”,不養門客僕役,自給自足,因此被修真界稱為山外姚家。沒人知道“山外之地”到底在哪裡,姚家子弟偶爾會出來歷練,不過他們很少暴露身份,從不出頭出名,更不會插手外界事,所以姚家劍術雖然厲害,卻很少被人關注。

姚楓坐在椅子上,面對眾人熱情明顯有些招架不來,有人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多數時候都是沉默。

顧平林岔開話題:“幾位師兄沒有過來?”

步水寒道:“我接到段師弟的信,聽說你找到線索,先趕過來了,他們幾個打算繼續留在蕩魂山尋找,我想海境這邊也有些蹊蹺,就讓他們在那邊碰碰運氣也好。”

他性子衝動,卻並不笨,顯然也看出海境的訊息是有人故意的。

顧平林頷首:“師兄既看出不對……”

段輕名笑道:“如今海境情況複雜,多個人總是沒錯,有步師兄過來幫忙,就更放心了。”

“段師弟說的沒錯,”步水寒難得贊同他,“我看那些大派世家都有人來了,咱們也要有所準備。”

顧平林淡聲道:“段師兄有心。”

步水寒與姚楓幾乎是一刻不停地趕路,御劍消耗甚大,後日就要出海,兩人需要調息恢復,因此眾人只大略述說了一番別後的事情就早早地散了,各自回房間。

送走眾人,顧平林疾步走出房間,踢開旁邊那扇門:“段輕名!”

直領外袍脫在旁邊,段輕名只穿著身米色長袍歪在床上,閉著雙眼,左手枕在腦後,右手執一支筆,正緩緩地在虛空中比劃。

筆鋒遊走,輕盈飄逸,卻又彷彿透著千鈞力道,每走一筆,毫尖皆有輕微的劍意蕩開,動作慢得出奇,時而流暢,時而凝澀。

顧平林走進去看到,登時目光一滯。

劍路!他這是在拆分劍招!

沒有玄冥派劍術的霸氣,受靈心派劍術影響,他創出的那幾招始終不夠完美,所以想用拆分劍招的方法來找缺陷、完善劍招。顧影劍法以繁複聞名,也不知道那百千種後續變化,他是如何記住的。

“來了,”筆停在半空,段輕名不慌不忙地睜開眼,“師弟怒氣衝衝地跑過來找我,難道是有什麼誤會?請坐。”他用筆指窗前的椅子。

顧平林只是掃了椅子一眼,冷笑:“帳沒算清楚,沒有坐下談的必要。”

“原來是找我算賬,”段輕名道,“到底什麼事情讓你生氣?”

“何必裝模作樣,”顧平林揮袖將桌子掃得粉碎,“你敢傷靈心派師兄弟一分,我必取你性命!”

“噯,發這麼大的脾氣,”段輕名恍然笑道,“是說步水寒?多虧師弟你多番調解,他才會對我芥蒂盡消,我應該感謝你。”

顧平林極其憋悶。

自己受前世影響,處處阻止步水寒與他起衝突,他豈有不懷疑的?此番支開步水寒更是過於刻意,才會讓他利用,實在是算漏一著。

顧平林忍怒:“你想利用他牽制我?”

段輕名不答反問:“你在質問我?”

“怎樣?”顧平林道。

段輕名毫無愧色:“你監視我,我牽制你,有什麼問題?做我的對手很危險,你應該早就清楚這一點。”

顧平林道:“你我對局,無須牽連他人。”

“對手,難道不是用盡手段打敗對方?”段輕名有些意外地看他,“莫非,你只是想與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場?”

顧平林被噎住。

用盡手段求勝,不死不休,那是前世。重生之後自己早已醒悟,只想與他分個勝負了卻執念,並不想開死局。然而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這是個極其危險的對手,性情捉摸不定,行事隨心所欲,出手毫無顧慮,自己心境已改,他卻沒有,一旦開始遊戲,他就會進行到底。

段輕名丟開筆,起身下床:“劍術非你所長,你永遠超越不了我;如果你僅僅想用修為打敗我,那如你所言,你身負造化訣,此刻的我未必能勝你,你還需要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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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顧平林不答,他忽然話鋒一轉:“這次,我不動步水寒。”

“哦?”顧平林盯著他,並不相信他會輕易讓步。

段輕名果然道:“這次是步水寒,那下次呢?陳前,常錦心,任憑,你不在意他們?”

顧平林皺眉:“你……”

“大概還包括新收的甘立,你的師父,整個靈心派,”段輕名慢步走到他面前,“你的顧慮太多了,口口聲聲要當我的對手,你拿什麼與我比?我又能讓你幾次?”

顧平林沉默了。

遊戲都有代價,前世步水寒死,陳前傷,靈心派沒落,那些代價太慘重,都是心中揹負多年的愧疚。

段輕名輕笑了聲,踱到他身後站定,伸手拉了下他的馬尾長髮,在他耳畔低聲道:“更讓我意外的是,顧小九,你這是跑來質問對手,與對手講理?”

聽出戲謔與嘲諷,顧平林身體一僵。

被激怒後直接上門質問威脅,藉機試探,這是前世不知什麼時候形成的習慣,至於那人的應對,或是故作讓步,或是挑釁刺激,更多時候衝突是以兩人出劍終結。

如今經提醒,顧平林才發現不對。

眼前人並不記得什麼,自己還保留著前世的習慣,而且對他提了前世不可能提的、過分的條件,甚至妄圖說服他。

“犯這種錯誤,還是……你根本沒將我當對手?我對你來講,又是什麼?”溫和的聲音像是吹過的春風,透著蠱惑,“大概我們還是更適合做有愛的師兄弟,之前不好嗎……”

“往事沒意義,”顧平林打斷他,驀然轉身,“我不希望有一個執著於過去的對手。”

段輕名看著他,神色莫辨。

執念不滅,道途不暢,可見重生的路是天意註定。顧平林抹去心頭那絲狼狽,果斷地道:“我需要對手,你也需要。”

“你就這麼想和我做對手?”

“是又如何?”

“做我的對手太危險,”段輕名微微笑了下,單手扶上他的肩膀,“你,我有些不捨得。”

不捨得?

腦中恍如驚雷響過,顧平林面色微變,思緒竟有一瞬的空白。

“大概不捨得吧。”

“不捨得。”

對面,黑眸妖魅,暗藏冷意。

可是,腦海中為何會有隱隱的話語聲?如此耳熟,又是誰在嘆息?

……

反覆搜尋記憶,確定並不存在這句話,顧平林慢慢地放鬆身體,發現手心滿是冷汗。

無論怎樣,前世已無關緊要了。

此刻顧平林實在沒有心思繼續留在這裡,於是不動聲色地道:“這一次,不動他,希望你記得你的話。”

段輕名不語,看著他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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