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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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為,你比不過我,算計,你也輸了。”

那人隨意揮手將劍拋回鞘中,侍女立即捧劍退下。

內臟因為自爆而粉碎,卻沒有預期的痛苦,他仰面躺在地上,看著那人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下臉來。

那臉上有一雙妖魅至極的眼睛,居高臨下看著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涼薄的唇彎著溫和又嘲諷的弧度。

“今生,來世,你永遠都是失敗的那個,顧平林。”

失敗嗎?

原本已閉上的眼睛猛地睜開,他咬牙掙扎了下,然而視野已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到底是放不下,不甘,太不甘!

“我沒有輸……來世……如果能……”誰也聽不見他微弱的聲音,連他自己也已聽不見了。

如果有來世——

顧平林猛地睜眼,並沒看到那張記憶深刻的臉,身下馬車仍在顛簸搖晃,發出刺耳的“咯吱”聲,這輛車已經很舊,磨損過度,坐著躺著都讓人很不舒適,是給顧家下人用的。

兩隻小手竟握得緊緊的,掌心汗津津的。

沒錯,已經回來了。顧平林長長地吐出口氣,盡力平復狂亂的心跳,慢慢張開手指,平靜地抬起頭。

對面兩個家僕發現他醒來,他們只是朝這邊看了眼,然後收回視線繼續說笑。

這些嘴臉前世見得太多,顧平林也不生氣,能夠重來已經是萬幸,既要追尋大道,與路上這些螻蟻計較什麼?

還有多久到呢?真有些迫不及待啊……

顧平林慢慢地重新閉目。

大約再過了一盞茶功夫,外面開始變得熱鬧起來,馬車很快就停下了。

“到了。”兩個家僕慌忙起身,先後跳下車。

“哎,小九公子呢?”車伕問。

“還在睡覺吧,公子?”那個年輕的家僕嗤笑了聲。婢妾所生,顧家上下也沒人將他當正經的公子。

年紀大點的那家僕忙低聲罵:“他不管怎麼說都姓顧,老爺最愛面子,要是讓那小子丟了臉,你我都吃不了兜著!”

年輕的那個聞言賠笑道:“我這不是……”

話沒說完,車簾突然被掀起,三人同時轉臉看,只見那十歲的小九公子自己鑽了出來。

修真世家最講規矩,這種場合,顧夫人多少都要做做面子,雖然讓這婢妾之子擠在下人車裡,卻也難得給他穿了身新衣裳,只是那綠衣將原本蒼白的臉色襯得更差了點,小銀冠高高束起頭髮,倒也挑不出什麼錯。

大概他生的像母親,瓜子臉過分秀麗,簡直不像個男孩子。

顧九公子出了車廂,便下意識地負起一雙小手,單薄的身體站得挺直,幾乎讓人忘記他的年齡,就連微微抿起的唇也似乎透出幾分威嚴。一雙大眼睛徑直看向了不遠處的高大朱門,目光亮得出奇。

這委實不像平日裡那個沉默的小子。車旁三人都看得一愣,心頭情不自禁地寒了下。

不等三人反應,顧平林自己跳下了車,朝前面走。

朱門高牆,寬闊石階,盡顯世家氣象,前來道賀的客人絡繹不絕,除了修真界的人,甚至還有許多凡間貴客。門外站著兩排家僕,衣著看似樸素,料子卻比一些客人都好,每個家僕都規規矩矩,笑容恰到好處,來客無論貴賤,他們都是恭恭敬敬,禮儀上絕無疏失之處,不是萬年世家的人,絕不會有這樣的修養。

顧平林緊盯著那塊漆黑的金字牌匾,一步步地走過去。

段家。

前世,這裡就是自己命運轉折的開始,然而那時的自己並沒有留意那個人。

原來一切早已註定。

遇見你了,我的宿敵。

“娘,小九來了。”大公子顧平安見到他,連忙提醒。

顧夫人冷淡地掃了顧平林一眼,對顧老爺道:“老爺,人齊了,我們進去吧。”

顧平林擠在下人車裡,落在隊伍後面,走過來自然要比別人遲。顧老爺早已等得不耐煩,回頭罵了聲“磨蹭什麼”,轉臉又堆出笑來,上前與段家管事拱手作禮。

“婢生子就是婢生子,笨!”二公子顧平生低罵了聲,他是妾室所生,也不大看得起顧平林。

男僕將顧老爺和顧平安等成年男客迎進了大門,緊接著側門便有侍女上來對顧夫人作禮,引一眾女客去後面,顧夫人扶著小兒子顧平真的手,帶著一眾未成年的庶子和丫鬟進了後院,入座用茶。

待侍女退下,顧夫人回頭,淡聲道:“今日誰也不許出錯,都記清楚了!”

她倒不是針對顧平林,這些庶子們的母親都活著,有的還很受寵,更是顧夫人的眼中釘,眾庶子對她的警告也反應不同,有畏縮的,也有不以為然的,相比之下,中間安安靜靜的顧平林反而順眼得多。

顧家的席位被安排在角落,此時才能看出段家對待不同客人的差距。與修真界第一大世家相比,顧家根本上不了檯面,對外稱是世家,其實只是個小家族,不過是一次偶然的機會,祖上得到了本低階修煉功法,顧家才得以在修真界立足。在真正的世家面前,顧老爺是自卑又嚮往,所以千方百計弄到帖子,厚著臉皮趕來結交,萬萬不許家人在這種場合出錯。

顧夫人認得兩位小世家的夫人,告誡完庶子,就匆匆過去攀談,眾小公子們則被引入花園玩耍。

段家的花園就是一座山,竹林花圃,小橋流瀑,清池水閣,茂密的枝葉間隱約露出飛挑的簷角。其中已經有很多遊玩的客人,重要的地方都設了陣法結界,也不怕外人誤闖,以防有人迷路,每段路都安排有家僕當值。

果然與前世記憶中一樣。顧平林邊跟著眾人往前走,邊掃視四周,並沒有看到想見的人,算來他現在應該與自己差不多大,此時大概是在陪那些世家小公子們。顧平林也不著急,因為今天還有件更重要的事,他必須先去見另一個人。

顧家孩子們沒上過大檯面,都表現得拘謹,只敢在角落裡玩耍,顧平林熟悉了環境,瞅著空取過一杯茶,朝記憶中那條小路走過去。

“小九你去哪兒,不許亂跑!”顧平生眼尖瞧見,大叫,頓時所有人都看過來。

顧平林也不慌,淡淡地說了聲“內急”,並不理會這群孩子說什麼,徑自走了。

“回去等夫人責罰吧!”顧平生冷笑。

這條路越往前走越是僻靜,到後來地面出現了許多落葉,可見已多日無人打掃了。多年歲月過去,記憶有些模糊,顧平林幾次遇見岔道,然而現在他也不是當初那個憑運氣亂走的小孩,只須略停腳步,大略掃一眼落葉上的踩踏痕跡,便確定了方向。

路盡頭有座亭子,亭上石桌就是棋盤,桌旁兩名老者端坐對弈,正是記憶中的場景。

那名執白子的老者穿深藍色道袍,鬚髮盡白,慈眉善目,此時他拈著一粒白子不知該往哪裡放,十分苦惱。

師父。

顧平林手一顫,連忙握緊茶杯,低頭。

這老者正是顧平林前世的師父,靈心派掌門嶽松亭。當年因為這次巧遇,顧平林被嶽松亭看中,得以拜入靈心派,踏上道途,對顧平林來說,嶽松亭宛如再生父母,是平生最為尊敬之人。嶽松亭壽盡之際,將掌門之位傳與顧平林,卻不料顧平林激怒那人,引來一場可怕的報復,不僅他自己被廢了道脈丹田,連同靈心派的地下靈眼也一併被毀,靈心派從此沒落。

凝聚師父畢生心血的靈心派,最終竟毀在自己手裡,乃是令顧平林一生愧疚的心病。此刻再見到師父,顧平林只覺得無顏面對,沉默好半晌才平復了情緒,走過去。

嶽松亭只顧全神貫注地下棋,視線不離棋盤,察覺有人來便隨口道:“取盞茶來,有勞。”

事情發展與前世完全相同。顧平林垂首,低聲答:“是。”

正要上前遞茶,對面那執黑子的老者突然也道:“這裡也要。”

如今顧平林當然知道此人身份,乃是修真界有名的天機算明清子,別看他只五十來歲模樣,實際上他比嶽松亭要大得多,頭髮灰白,雙眉卻黑油油的,身上是件寬大的白道袍,端的是仙風道骨。

但,前世並未有明清子要茶這一出。

顧平林僅僅愣了下,便鎮定地走上前,將那杯茶放到嶽松亭旁邊。段家的茶不會差,何況顧平林這次有心,特意選了他最愛的茅芽。嶽松亭順手端起來喝了口,果然忍不住贊:“好茶。”

大概是太合口味,他忍不住扭頭看,頓時意外了:“咦,好個娃娃!”

明清子聞言也抬臉,看見顧平林便皺眉:“這娃娃……”

“資質不錯,”嶽松亭喜得丟開棋子,拉過顧平林,“快說,你是哪家的娃娃,叫什麼名字?”

顧平林不敢對上他的視線,垂眸,用恭敬的語氣一一答來。

嶽松亭轉向明清子:“如何?”

明清子不答,只是盯著顧平林的臉,目光透出幾分驚疑。

顧平林這次早有準備,平心靜氣地等待那番話。

明清子收回視線,沉吟半日,突然笑道:“只有一杯茶,他給你卻不給老夫,看來是與你有緣了。”

嶽松亭大喜,又嘆道:“你也知道,我此生怕是難以突破了,壽元將盡,靈心派卻……”

“天意註定,道法自然,”明清子再意味深長地看了顧平林一眼,起身道,“老夫即將遠遊海境,此番特意來見你一面,事情已了,也該動身了。”

嶽松亭聞言便知自己破境無望,這恐怕是兩人的最後一面,嶽松亭自幼習道,也是通透,起身拱手道:“勞道友記掛。”

明清子點頭:“有這場交情,來世你若有道緣,我自當接引。”

來世有他接引,可再登道途,實在是一場大恩。嶽松亭鄭重起來,長揖拜謝。

明清子單手扶起他,道了句“就此別過”,便飄然而去。

這邊顧平林卻在發呆。

不為其他,而是因為,前世明清子對他的評價是“流於偏執,必招大禍,難得善終,短壽之相”。嶽松亭憐才,終究還是將他收入門下,後來的事果然證實了明清子的話,偏執的個性讓他鑄成大錯,不僅他自爆而亡,整個靈心派都被他拖累。

今世為何會不同?

嶽松亭兀自感慨,轉頭看到他,便笑道:“顧家小子,我也要走了,你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吧。”

與前世一樣,他絕口不提收徒之事。

顧平林回過神,迅速看了師父一眼,又迅速低頭,輕聲答:“是。”

那一眼到底忍不住流露了太多情緒,嶽松亭見狀愣了下,有些詫異,不過他也沒問什麼,只和藹地拍了拍顧平林的頭,然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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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顧平林才抬起頭,長長地吐出口氣。

是了,前塵往事宛如一面明鏡。此生他雖然仍懷有勝負的執念,卻絕不會再用那樣激烈的手段,他要堂堂正正地打敗那人,更要保住靈心派,堅固道心,再證大道。

一念豁然,顧平林如釋重負,這邊事情已完,等他回到原地,顧家小公子們已經不在了,連之前遊玩的客人也少了許多。看看時辰,與前世一樣,外面宴席已開,當初顧平林是被段家家僕引著過去的,回去顧老爺自覺丟臉,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現在麼……

顧平林笑了下,一頓飯而已,錯過也沒什麼,段家點心擺得到處都是,足以充飢。

一名侍女端著托盤走過,見到他便驚訝地問:“你是誰家的小公子,為何不去吃飯?迷路了麼?”

被當作小孩對待,顧平林也沒計較,問:“你家六公子可是在外面吃飯?”

“六公子?”侍女見他衣著普通,氣質卻與尋常小孩不同,想必也是顯赫的世家公子,侍女頓時更溫和恭敬了,“六公子陪了半天客,說是乏了,如今正在那邊花圃歇息,可要帶你過去?”

顧平林婉言拒絕,邊問邊走,沒多少工夫就到了花圃。

麗日和風,花開正豔。

足踏滿地落瓣,身畔猶有輕薄花瓣隨風飛來,沾在衣上,空中香氣浮動。

奼紫嫣紅之間,他一眼便看見了那個身影。

那是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公子,早慧的天才,已經不愛與同齡孩子玩耍,獨自拿著一卷書歪在欄杆邊的繡花躺椅上。

欄杆外牡丹花開,映著一身素衣,小公子的臉比花更魅。

俊秀的臉微仰,這個角度,目光顯然並沒有落在書卷上,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麼。

段輕名。

顧平林低聲,一字字地念出這三個字,不自覺地帶了絲咬牙切齒的笑。

是他,是段輕名,年少的段輕名。

縱然不是記憶中的高大身影,戰意已被勾起。就是這個人,前世逼得他自爆,在他臨死之際還用那種嘲諷的語氣告訴他——你永遠都是失敗的那個。

可是,我回來了,手握你前世的戰約,你敢應否?

顧平林緩緩地挑眉,負手,舉步朝那人走過去。

——我來了,我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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