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海天一色,遠處海灘上人跡漸稀,山腳漁市漸空,“呼呼”的海風吹入雕欄遊廊,吹得院中草木“沙沙”作響。
劍境散發著朦朧、柔和的白光,籠罩了大半個庭院,映得四周景物都亮了許多。名風虛影盤旋,或化為千百柄,或合而為一,華麗而飄渺,本招、變招……正演示著完善的顧影劍術。
劍境內,劍氣輝煌,碰撞激烈;
劍境外,不聞劍鳴,不見劍氣,悄無聲息,唯聞風聲陣陣。
顧平林看看劍境中那道虛化的、鬼魅般的白影,又轉臉看向繡榻上的人。
嶙峋的假山石旁,一株乾枯的老樹下,段輕名半臥於繡榻之上,似乎在閉目養神。
外丹境便能以神意虛演劍境,此事足以震驚修界,顧平林卻早知道他的能為,見怪不怪,索性走到合適的位置,光明正大地觀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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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小半個時辰過去,劍境消失,段輕名睜開眼:“偷看夠了?”
顧平林道:“舞劍庭前,如何叫偷看?”
段輕名撐起身:“我吃虧大了,都讓你看光。”
顧平林道:“看光是看全,非是偷藏後招,遮遮掩掩,虛與委蛇。”
“又罵我,”段輕名道,“你就這麼斷定有後招?”
顧平林不假思索:“‘鳳影棲梧’尚不如‘雲中雁影’,當不得顧影劍法最後一招。”
段輕名笑道:“好吧,我雖有後招,但尚欠一個完善它的契機,也算不得騙你。”見顧平林掃視四周,他又道:“靈龜島有賞月宴,順始公遣人來請,他們都先過去了。”
“我沒去!”廊頂跳下一個人,卻是程意,他拍手朝顧平林笑道,“嘿,你沒發現我吧!”
顧平林道:“我沒發現,卻猜到了,程兄弟答應過替我送信。”
程意“啊”了聲:“對哦,你真聰明!”
顧平林取出一封信交與他:“齊氏家主前日出海,此去是為拜訪靈霧島,今晚他們將從南面百里之外的海域路過,有勞程兄弟跑一趟,將此信交與家老齊真,就說他想找的人在蓬萊。”
“這個容易,”程意接過信,“我去了。”說完,化為一抹輕煙消失。
段輕名“噯”了聲:“這就是信任你的下場,可憐婉兒表弟,轉臉就被拿去送了人情。”
顧平林面不改色地道:“回齊氏,對他而言並非壞事。”
段輕名道:“這可不像有情有義的顧小九。”
顧平林道:“我的情義只在靈心派。”
長腿落地,段輕名自榻上起身:“此番山外之行,齊十三也算略有所得,若是讓齊真看到這種變化,或許就不會阻止他了,你為他考慮,他卻一定會責怪於你。”
“我不是為他考慮,只是想要齊氏一個人情,”顧平林道,“齊氏視你如眼中釘,我不願靈心派被連累,既然你要與我一同證道,我希望你能從此安分,不要四處惹是生非。”
“此言差矣,”段輕名道,“難道我是個喜歡生事的人?”
顧平林斷然道:“我更希望你能多一分自知之明。”
段輕名失笑:“我希望你數一數,從頭到尾我們一共說了幾句話,你罵了我幾次?當上掌門就對我不假辭色,全不顧念我們師兄弟……親密的情誼。”
顧平林直視他:“段輕名,若有朝一日你會死,一定是因為這張嘴。”
段輕名笑道:“這麼說,你出賣齊十三竟是為我,你會對我這麼好?”
“我對你不好嗎?”顧平林道,“我確實想殺你,但如你所言,我更在意靈心派,身為掌門,豈無愛才之心?前世你我雖是敵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名絕世天才,我對你亦有幾分欽佩,如今前事已了,你希望我追隨你,而我希望你能與我一同光大靈心派。”
“是這樣?”
“當然。”
狹眸微微眯了下,段輕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舉步走向院門:“時候不早了,走吧。”
顧平林便也打住,跟著他走出院門。
夜幕初降,一輪圓月斜斜地掛在東邊海面上,如同明珠出水,月華之下,大海更加深邃。點點夜光珠稀疏地點綴在草木山石間,好似螢火蟲,映照著道路。
黑色披風穩重地晃動,融合了夜色的深沉,讓年輕的掌門顯得威嚴有餘。旁邊人則顯得姿態翩翩,步步從容。
兩人並肩走向仙蛇島碼頭,沿途不時有侍衛停下來作禮。
“最終招還有多久完善?”
“你想看?”
“補天訣更勝於前世,我比你更期待看到完整的顧影劍法,”顧平林道,“此招就叫‘鵲橋影散’如何?”
“好名,”段輕名道,“鵲橋影散,似乎不太吉利,也是我起的名字?”
顧平林道:“因為那一戰是徹底決裂。”
段輕名“哦”了聲,沒有多問關於那一戰的事情:“那你還想看嗎?”
“當然,”顧平林道,“我不曾因前事記恨你,又豈會介意一個名字。”
“不因前事記恨我,”段輕名隨口道,“你的執念不是道脈被廢嗎?”
顧平林步伐一滯:“此事難以忘卻是真,但我不恨你也是真。”
段輕名含笑道:“鵲橋影散,你會看到。”
“我確實……”顧平林停了停,“很期待看到。”
與仙蛇島的清靜不同,靈龜島今夜熱鬧非凡,路上、街上人來人往,有本地漁民和修者,也有沒資格參加賞月宴的各派小弟子,都趁著月色出來遊玩。夜光珠足有拳頭大小,好似一個個小太陽,照得道路、亭臺亮堂堂的,連海風都似乎變暖了許多。
兩人剛下船,就有熱情的侍者過來迎接,兩人順道路前行,但逢路口,都會有侍者指引方向。
賞月宴設在靈龜島仙瀑對面的“觀瀑臺”。仙潭上,一座小石峰拔地而起,高數十丈,峰頂削平,成為一個平臺,僅有東、西兩座懸空的長橋連線外面,橋頭有石,刻有“觀瀑臺”三個大字。
兩人沿著長橋走上觀瀑臺。
這裡正對百丈仙瀑,周圍設有隔音的結界,能聽見水聲,卻不會太吵。平臺四面有欄杆,大約能容千人,擺了數十桌酒宴,不少客人已入座,東面是門派世家,西面則是散修。因為南珠的吩咐,明公女將靈心派安排在一流大派世家之中,位置極妙,恰好在外圍,不會太顯眼,讓大派世家不滿,而且外圍風景更好,足見其思慮周全。
兩人被侍者引入座,江若虛等人卻都不在,原來這次賞月宴就是讓眾人自在賞玩,賞月、賞瀑、賞花,沒有規矩約束,江若虛他們大概都找熟人喝酒去了,步水寒應該是去找曲琳了。
無數客人端著酒杯、提著酒壺走來走去,笑聲一片。
“月好,花也好,”段輕名走到欄杆邊,“良辰美景,不如共賞。”
平臺邊緣有花圃,此時正是夏日,各種奇花異草都已盛開,香氣撲鼻,他站的地方,欄杆外恰好盛開著一片牡丹,花團錦簇,華麗非常。
顧平林走到他身旁:“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便是在牡丹花圃。”
段輕名道:“牡丹乃花中之王,既有花王,何須再看其他?我賞牡丹,即是賞盡了百花。”
若非最好,不值一瞥。
顧平林待要說話,一名侍者走來低聲道:“姚公子有急事,請顧掌門過去。”
段輕名在旁邊笑道:“你的人情要跑路了。”
顧平林沒有回應他的調侃:“你知曉溯月洄光卷嗎?”
“嗯……”段輕名道,“從未聽過,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顧平林轉身,讓侍者引路。
觀瀑臺下面、正對瀑布的方向竟有座隱秘的小亭子,亭子嵌入石壁,藏在月光和珠光的陰影裡,外面還垂著幾條老樹藤,很不顯眼,姚楓和齊婉兒就被安排在這裡。
齊婉兒臉色很差,看見顧平林便道謝:“幸虧顧兄事先提醒,方才得到訊息,說家主拜訪靈霧島,路過附近,我們齊氏與靈霧島交情尋常,只怕是衝我來的,倘若他們送信與段姑父,我便難以脫身了,因此我與姚兄決定立刻離島,特與顧兄道別。”
顧平林道:“兩位離開,南島主可知曉?”
“我已讓人去請了,”齊婉兒嘆氣,煩躁地道,“看來是季氏報信沒錯,女人壞事!”
正說著,南珠帶著侍者匆匆走下來:“喜酒沒喝,兩位一定要走?”
姚楓面露慚色:“事出無奈,島主莫怪。”
齊婉兒上前,鄭重地作禮:“今日失禮都是為我,望南島主海涵,來日齊十三必定登門賠罪。”
“既是朋友,如何說這種話,”南珠制止他,正色道,“我豈是不通情理之人?方才我已讓他們備好船隻,你二人可隨侍者速速離島。”
齊婉兒大喜稱謝。
南珠暗運內功,曲指在石壁上敲了幾下,只聽輕輕一聲響,石壁上憑空出現一道石門,門內暗道直通潭底。
“潭底靈脈處設有傳送陣,”侍者躬身道,“兩位請。”
齊婉兒與姚楓皆拱手:“後會有期。”
南珠與顧平林亦道:“兩位保重。”
匆匆作別,齊婉兒、姚楓兩人隨侍者進入暗道離開,石門隨後消失。
南珠回身,朝顧平林苦笑道:“平滄公都與我說了,想不到季氏背後竟有魔域勢力,這修界不知還藏有多少秘密,蓬萊又算得了什麼,我還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顧平林道:“南兄心中有數便好,季三嬸可有異常?”
“季三嬸倒不見異常,”南珠想了想,“不過最近島上有幾個弟子失蹤了。”
“嗯?”顧平林皺眉。
“也不是什麼要緊人物,常有的事,”南珠擺手道,“客人都等著,我先上去了,你也別一個人在這裡,上頭風景好。”
顧平林答應,待他離開,便也順著石梯回到平臺上。
明月高懸,珠光被滅掉大半,整座觀瀑臺都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下,臺上越發熱鬧,客人三五成群隨意走動,且有侍者穿梭其中。江若虛等人還沒回來,段輕名被一群世家子圍住,他手執酒杯周旋於眾人之間,遊刃有餘。
有人驚呼:“昇天瀑!”
月下,仙潭中煙霧飄蕩,一陣罡風捲起水流,竟引得瀑布往上倒流,形成“昇天瀑”的奇觀,眾人贊嘆不止。
顧平林在不遠處的桌子旁邊坐下,看那人素衣映月,薄唇噙著笑,眉目透著冷,身旁錦繡牡丹被月光洗去豔色,背後映著銀白的、氣勢磅礴的仙瀑,宛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畫。
瀑布在風中晃動,神思也一陣動盪。
冰冷密室裡,有人悠然地擦拭著顧影劍。
“瞳魔辛忌得到了《煉神九章》,卻愚蠢得不知道它真正的價值,反被徒弟所殺。”
“萬法門與嵬風師鬥得激烈,爭權奪利的事啊,總是這麼無聊。”
“這個世界,遠不如你在時精彩。”
……
“百年將過,我若飛昇,你就要灰飛煙滅,”他突然笑嘆了聲,擱開劍,傾身下來,“如果歲月回溯,時光倒流,你說,一切會重新變得有趣嗎?”
眼尾紅影妖異非常,映得目光都有些瘋狂。
“本想帶你破境尋生機,可我意外窺得了天地變化的規則,煉成一支溯月洄光卷,催動它,便能使光陰逆流,瞞天過海。”
顧平林心情複雜。
天道之前,他要帶自己飛昇根本不可能,單這念頭就過於荒唐了。若真如他所言,溯月洄光卷能使光陰逆流,那他自己未曾破境離開,亦難倖免。九重丹神,一步證道,他當真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飛昇機會,重來一次?
半晌,那人重新直起身,側臉輕咳,難得透出幾分虛弱。
煉成溯月洄光卷這等逆天之物,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精神異常,是不是與此有關?
顧平林心一緊。
那人卻停止了咳嗽,又變得毫無破綻。
“有人借南珠之手設計你,我便取南珠一臂,你這麼聰明,卻連被設計也不知。”
他嘆了口氣,突然笑起來。
“也對,你就應該只看我。”
“南珠,段氏,玄冥派,廣陵派……你那無情的父親和蠢笨的兄長,那些追殺、欺辱你的人都已付出代價。”
“還有,幕後之人。”
……
他修為折損,面對的是魔域大派,殺此人豈有那麼容易!
顧平林猛地睜眼,站起身:“且慢!”
這一聲低喝,不知究竟是要制止誰,接著就被四周的驚呼聲淹沒。
“魂劍!”
“劍魔閻森!”
“顧掌門小心!”
……
魂木劍自觀瀑臺下冒起,劍影浮空盤旋,數十道陰狠的黑色劍氣直取顧平林!
殺氣掀起狂風,激得袍袖飛揚。顧平林側身望向魂木劍,微微握拳,下一刻卻又鬆開。
不知何時,半空多了一輪圓月。
帶著血暈的巨月,光芒之盛,蓋過了原本高懸的圓月。
月光浩渺,月下飛鷹,正值十五之夜,劍招攜太陰之力磅礴瀉下,擋去魂劍攻擊!
四周驟然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