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伽的筆記(4)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葉伽,

於聯合283年,維爾里斯,俄蘇爾

回憶什麼呢?我的記憶,如果非要回溯到最初的源頭的話,我想是這樣的:一張床、一間屋子和一道門。某一天我感到不可抑制的痛苦和精神的混亂,非要捶胸頓足、猛地發洩一番才好受;那道門就成了我的目標,我便日復一日地撼動它,用各種方式破壞它。終於有一天它倒塌了,我走出去:我見到前所未有的大光和前所未有的寒冷。那種刺骨的知覺幾乎要把我摧毀,可是一種爆發性的、本能似的力量使我奔跑起來,在充斥白光的原野上狂奔,好像這便是始初定義的價值和歸宿;接著我從中間碎裂開,不知裂成了多少塊——就這麼粉末狀地飛散進那片刺眼的白色中去。可我不知道這段記憶從何而來,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也不知它是一種實在的反映,還是根本就是憑空被創造出來的一種濃烈情感的體現?它就停留在那兒,不會被我注意和發現;然而我會知道,記憶的地下有這麼一種東西,只要發掘就可以得到。就像自己強迫自己似的,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試圖去注意它。它彷彿是遊離在記憶的時間軸之外的東西,關於它的其他印象完全是一片空白。

那些能夠理解的、包含著更多資訊的記憶是與它迥然不同的。在義務學校的窗邊我甦醒過來,有一個人正與我對話。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我的記憶中,我繞不開那些,只能去面對,很快便欣然接受。對我而言,公民是簡單純粹的,是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同伴。在一間大廳裡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我們還都是孩子:我們都認為平等是基於所有人的任何事情,是聯合之所以構架的道理所在。對了,聯合:這個語彙對我而言實在有特殊的意義。有聲音對我說,聯合無處不在,它是我們的每一名公民:但它不是兩個,或者三個。缺一名公民就不是聯合,多一名公民也不是聯合。我是聯合,聯合也是聯合;他是聯合,而他和我一起卻不是聯合。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感到無限歡喜。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令我憎恨:漸漸地,我發現自己並不純然地喜愛整個聯合和一切值得喜愛的東西,而唯獨在意一些細小的、沒人能夠察覺得到的東西。我最初的與眾不同很快便引起了注意,聯合以它的名義命令我改正這一問題。我虔誠地接受,告訴自己這是不應該的。

———————————————————————————————————————

記錄(1)

葉伽,

聯合283年

首先產生的是一種強烈的、明顯的喜好……那時身邊的一切都在向我招手,都是美好的、幸福的。我不知向哪裡去,正如面對那麼多值得喜愛的東西不知如何抉擇一樣,我想擁抱所有目力所及的事物。它們半透明的弧狀邊緣相互重疊而離散,恍惚中我看不清任何一件具體的東西。但是有些轉折發生了,像一次提問:你願意接受嗎?我突然明白了這是聯合在對我提問,因為這種感覺彷彿就是我的自言自語。隨後一個公民站了出來:我絲毫記不得我是在什麼時候見到他的,可是他說:“在義務學校,我曾經為你帶過一次路。”我想起來了,那些我所曾經看到的、以及在視野的焦點之外卻同樣存在的景象,都奇跡般地歷歷在目。那一天我走丟了;從狹長的走廊望過去,沒有亮燈——日光穿過走廊旁的玻璃落在地上,格子般的形狀,一塊一塊暗淡的火紅。那名公民就從我身邊走過,看到了我,拉住我的手向前走。他顯得很高大,穿著義務學校的制服;我仰起頭來望著他的臉,以及他光禿禿的腦袋。我朝外望去,什麼東西都顯得很模糊,有些斷斷續續的線條和隱約可見的幕牆紋路。不知怎麼地我突然想到,在義務學校是沒有這些東西的,那這兒是哪裡呢?他蹲下來,平視著我,把我抱起來;我突然變高了,俯視著原本仰視的東西。那種感覺多麼美妙!“你願意接受他嗎?”在聯合的提問下,這當然是不容置疑的。“願意。”我聽見自己回答道,那名公民笑了。我突然明白了,這並不是聯合的主意,但我還是伸出雙臂擁抱他,我能從這些動作中感到特殊的、私下的安全和溫暖——距離我非常近的、實實在在的溫度。

那時我明白,這種動作所包括的還有其他更多東西:形容不出卻並不是沒有價值的東西,而這些東西並不是從前的我所瞭解的。在不透明的膜上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我撕開它,走進去,那裡是膜以下的無限寬廣的空間。一團旋轉著的顏色旋風刮來,我明白它是有多種——或許是無窮種不同的事物混雜在一起形成的;我知道如何稱呼它,卻不知道如何稱呼組成它的那些東西。但它足夠美妙,足夠有美的價值,以及去喜愛的價值。這是系統性的文字和數學所形容不出的,從道理上來講一定是從來就有的;因為去創造這麼一種混合物是我們的能力所不能達到的。它隨時可以產生,它就在那兒;可是抹消它既無可能,也不必要。它專屬於一片建構在我們之上的空間,那兒與我們的世界和我們的思維透過洞連線著;它只是跳出來而已。有時它會藏在洞後,這時我們是拿它絲毫沒有辦法的。

可是要知道,像我所說過的那樣,它是會藏起來的;因為我們並不知道那片空間實際的所在,也不知道運用什麼樣的命令才能呼喚它走出它的洞穴。它像一個靈,有自己的主意:並且它彷彿聽不懂我們說話。經常地,在我的歡欣達到了頂點之後,它好像就不那麼高興似地淡出了我的視線。它是一位神秘的來客,不懂得我們的想法,也絲毫沒有一點必要的禮節;它僅僅是想要走,於是它就消失了。我抓不住它,握不緊它。它彷彿並不是聯合的造物——聯合不僅沒有能力攥住它,連阻攔它來到我們身上的本領都沒有。於是它就成了我的一個秘密、罪惡的朋友,總是唆使我偏離本該走上的軌道,令我與它纏綿一番;這種事情的誘惑力是如此之大,每當這時,我的自主意識就喪失了作用。我任憑它擺佈;它是一個間諜,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之後——我認為誘惑和欺騙我便是它主要的任務——便絲毫不留情面地轉身離去。無邊的淡漠和失落感就自此而來,像冷溼的水汽自下而上包圍了我的身體和我的意識,往往還伴隨著令人咬牙切齒的背叛之罪惡。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感受還教會了我一些禁忌的技能:如何去厭惡,以及如何去恨。在某一個時刻我明白了,喜愛的感受使我想要擁抱,厭惡的感受使我想要伸出拳頭,並向那個東西施加力量與懲罰。我分明地懂得了這條界線的意義:在它的領域,這條界線是絕對的。當它控制了我,我便按照這條界線行事:或者友善,或者仇恨,全靠它來決定。我認識到了這條法則,它回報給我以從未嚐到過的、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歡愉……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

理所當然地,我發現了新的思考方式。這種發現是滑坡性的:自產生和擴張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找不回關於過去的一切:穿過一層不透明的膜,你會感到有骯髒黏滑的東西披在身上;可是回頭望去卻什麼也尋不見。這時你已經身在一個全新的世界,即使尋找過去本身也成為一件用新的思維思考的事情了。舊的與新的,現在的與過去的,呈現如此巨大乃至相互不可能理解的差別,這種根本的、結構性的區別是什麼都難以補救的:因為它從理解的最深層,從思維語言的運作方式的那一層起便深刻地改變了。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叫漢弗萊斯·古裡斯丹特;而他叫我葉伽。我想葉伽便是我的名字,而這成為了理所當然、無需懷疑的事情。我想,像他所描述的那樣——僅僅用公民來稱謂另一名公民那樣的事情,我再也無法去做;即使我打心眼裡認為這是正確的。

PS:11月16日。今天還有一更。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