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狗雙手合抱著一個半人高、臭氣熏天的尿糞桶，在罪人窟內那四通八達的洞穴中艱難前進。

洞窟裡的人雖個個面目猙獰，辭行不善，但對他這個“新人”沒表露出額外的惡意與警惕。實際上，這裡根本沒人在乎他。這讓灰狗略感欣慰，說明自己在他們眼中並不顯得有多怪誕或者格格不容。反倒一開始就顯得過度熱情的高更倒是處處看他不順眼，一舉一動都要指手畫腳，評頭論足，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厲聲吆喝著讓自己去清倒糞便，提醒他這是“灰狗的本職工作之一”，並“大發慈悲”地告訴他還有另一個“更響亮”的外號，叫做“糞桶客。”

與剛開始的一無所有，茫然失措的無名氏相比，現在的灰狗有名字，有夥伴，有居所，也有職責，為他人所需要，讓他心底的焦慮平緩了下來。就像雙腳懸空在無底深淵的溺水之人，突然一腳踏上了實地那樣。雖然眼下要應付手上捧著的這一桶噩夢般的存在——糞桶內混合了尿液、糞便、嘔吐物、不小心掉進去的老鼠和蟑螂、以及沾滿鼻涕和精液的草紙等等汙穢之物，經過幾天幾夜的醞釀，其散發著令人感到噁心眩目、連魔鬼都避之不及的噩夢氣味。

他們所居住的洞窟裡還連線了幾個附屬洞穴，其中最狹小的一個便是他們排洩的地方，僅有幾個如指頭般粗小的氣孔通到地面上去，木門一關便是一個可怕的密封的噩夢牢籠。棒著糞桶，探入主洞窟的最深處，灰狗發現，雖然洞的直徑不大，但很長，很深，一直從地表緩緩地伸入到地下，下方有用石頭鋪切的階梯，沿著階梯一直往下走，不知走了多少時刻，面前儼然出現了一扇木門。開啟木門後，竟看到了一個人流熙攘的地下街道。街道邊上有木牌子，粗略地指示著以專門傾倒糞便的洞穴方向。

灰狗在這裡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把這一大桶尿糞運到洞窟深處一個被稱為「魔鬼的屁眼」的地方，將同夥們這幾天的排洩成果傾倒其中。那是一個專門處理罪人窟居民廢棄穢物的巨大洞穴。這個洞穴的名號“魔鬼的屁眼”可笑得讓人感到不祥，高更提起它時那哆嗦的語氣也是讓灰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顛。最後，幾經兜兜轉轉，灰狗好不容易才抵達了傳說中的“魔鬼的屁眼”。那是一個偌大的巨洞，能並排安放下幾頭巨象；洞口上方直通天際，下方臭氣熏天，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

冒著窒息的危險把糞桶裡的贓物傾倒完畢後，灰狗背上空蕩蕩的糞桶，踏上回來的路。他從“魔鬼的屁眼”裡走出來，沿路返回時，在第一個轉角處遇到了一頭熊。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沒錯，是一頭熊，巨大的熊，在兩個洞穴口的交接處出現，它正彎著腰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避開上方的岩石，在這拐彎處轉身進入了自己所在的穴道內，和自己並肩而行。

那是一隻巨大的熊，比自己不知高壯幾何，抬頭只能看到它那兩個黑隆冬的大鼻孔。灰狗感覺有點害怕，悄悄地加快了腳下的速度，想趕緊回到自己的洞穴內。孰不知一路上巨熊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他往左拐，熊也左拐，他往右拐，熊也在右拐。路上偶遇到的陌生人，會向熊擺擺手，招呼道：

“喲！卡斯！”

“嘿嘿！原來是卡斯先生啊！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還真是嚇了我一大跳呢！”

這頭怪獸名字叫卡斯？這不是刻在自己手上的那個名字嗎？灰狗覺得莫名奇妙的，怎麼這些人也喚這只熊叫卡斯呢，這也太巧了。

他就這樣帶著一肚子狐疑，又驚又怕地回到住處，急忙忙地敲起木門：“高更！高更！快快來給我開門吶！”

此時不料那只大熊竟也停住腳步，站在自己的身後。它與自己距離如此之近，灰狗能感覺到它那粗重的心跳聲，還有它肚子內消化時發泡的咕嚕嚕聲；它大鼻孔撥出的陰涼空氣灌入他裹身的破布內，從自己的脖頸後沿著脊骨吹拂到腳跟，一股陰森森，涼颼颼的感覺浸淫全身，彷彿自己已然站在巨熊的血盤大口中，其上下顎會隨時咬合，將自己吞食。灰狗敲門的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把木門敲得砰砰作響。

終於，木門吱呀一聲開啟，灰狗抱著糞桶，連忙擠進洞內，後腳跟抵著門扉正要關門時，卻發現門被卡住了，合不上。他一回頭就看到，那巨大的熊掌從門縫伸進來半截，將木門卡住。灰狗抖腿著鬆開了門，看著門扉被巨熊緩緩揭開，怯怯問道：“請問，你要進來嗎？”

巨熊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挪動著他那龐大的身子，鑽過木門，在洞穴內小心地騰挪著，避開了兩側堆放的雜物垃圾。

“喲，卡斯！”眾人見巨熊來了，沒有顯出半點驚慌，都很淡定地紛紛向熊打起招呼，然後繼續各做各事。

“你們都認識它嗎？”灰狗驚奇地問道。

“蠢狗，這就是我們的老大！”高更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聽好了，我們老大還有一個威震四方的名號，叫「瘋熊卡斯」，意思就是像發瘋的熊一樣狂暴可怕的野獸啊！”

“真的嗎？”灰狗一臉的難以置信：“沒想到熊也能當老大……”

“每次都這樣耍他，不覺得無聊嗎？”一個渾厚如鍾的聲音忽然從洞口傳來，在窟內迴盪不休：“高更小子。”

灰狗望去，洞口處耀眼的亮光，勾勒出一個碩壯無比的身影。那是一個異常高大的男人，只是目睹就感到一股令人毛髮聳起的壓迫感，拳頭比他的腦袋還要大，似乎只要輕輕一捏就能把自己的脖子扭斷，也難怪此前會被掛在十字架上，想必這人能像晾衣服一樣輕易將自己掛上去罷。

看著那龐大得幾乎把洞內的亮光全部遮住的剪影，灰狗生起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莫名地感覺這個男人是一頭巨熊……一頭長著人模樣的巨熊。

“完全不覺得無聊呢，卡斯老大。”高更一臉滿足道，“灰狗這茫然相顧的蠢樣，不論看多少次我都不會膩。”

卡斯沒有理會高更，徑直走到灰狗身前。

原來此人才是那位被他刻在手心的「卡斯」。灰狗仰著頭望著那稜角分明的粗狂面龐，心裡一時不知所措。

卡斯盯著自己，緩聲道：“既然醒了，那有什麼想說的？”

灰狗張開了口，嚅囁著，腦子裡一團亂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啥，最後只姍姍問道：“像你這麼強大的人，為什麼會讓我這樣的弱者跟隨為伍？”

“即便弱小如老鼠，也自有其可利用之處，在無糧果腹時，老鼠不就是挺可口的點心？”卡斯這個詭異的說辭讓蘭斯感到有一絲忐忑不安。卡斯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彷彿在與一位認識許久的老友說話。明明是一個陌生人，卻表現得與自己知根知底，兩無猜忌的樣子，這種感覺真的很怪異，灰狗暗想著，問道：“你知道我的事情嗎？”

“你剛醒沒多久吧。”卡斯說道：“你不屬於這裡，你是遠方的人，身上帶著使命。但你還沒有為之做好準備。”

“求求你，都告訴我吧，我想知道自己過往的一切。”

“當初求我不要說的人是你。”卡斯淡淡地道，“自己先想一想吧。”然後他就走出洞窟，站在一塊巨石頂上，眺望遠處般，再也沒有理會過灰狗了。灰狗也沒敢多問。說是讓他想一想，但一無所有的腦子，能有什麼好想的呢？

“喲！卡斯你回來啦！！”洞外有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撒腿子跑了進來，邊跑邊嚷道：“有大生意！！”

“諾諾洛，這次發現什麼了。”卡斯問。

“一個車隊！”叫諾諾洛的男人手舞足蹈，聲情並茂地描述道：“在前往烏魯貝城的路上，只有不到二十騎，馬匹車廂裝飾奢華，拉著整整兩車的珠寶財物！我們要發財了！”

“高更，去把納西索斯找來，告訴他我們準備出發——”卡斯不假思索，旋即下達了命令，“去劫車。”說罷，他走到洞外，爬上巨石。洞中的巨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從洞裡轟隆隆地跑出來；隨後不知從何方又傳來一聲巨熊的咆哮，隨之在洞穴後方又躍出一隻巨熊；兩頭巨熊一先一後，敏捷地爬上巨石頂部，都伏在卡斯腳邊。部下們見道，都興奮地大聲吶喊起來：“卡斯！！卡斯！！卡斯！！！”

“現在正是太陽底下……”路易斯問道：“不應該等到入夜之後，再趁夜色襲擊嗎？”

“不不不……”諾諾洛搖頭叫道：“他們是護送車隊，雖然速度不算快，但以我們的距離，再晚點就趕不及了。財寶不等人啊。”

“現在出發。”卡斯強調道。

卡斯一行共數十名手下，全員摩拳擦掌，拿著生鏽的刀劍、草叉甚至殺豬刀等武器，大呼小叫地從洞窟裡走出來，在卡斯和兩隻巨熊的領隊下，顯得威風八面。時有兩個路人走過，朝他們招手道：“喲卡斯！這次打算去哪撈錢？”

“我們去東南面的帝國大道，劫車隊！”高更朗聲叫道，“好久沒見血了，小的們渴得慌呢！”說罷一溜煙跑開，去找卡斯口中那個叫“納西索斯”的人了。

“不會是從燕野方向過來，旗幟上紋著狼頭的那個車隊吧？”路人的神色有點疑慮。

諾諾洛應聲回答：“就是狼頭的騎士隊，看樣子是皇城的車隊，賊有錢，怎樣，要過來搭個手，跟我們一起搶麼？”

路人聽道，搖得頭都要掉下來了：“不了不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卡斯一行人與這路人揮手道別後，在隊伍最後的蘭斯，手拿著洞穴內僅剩的有殺傷力的東西——一根掏屎棍，聞著棍子發出的非人味道，意識模糊，步履蹣跚地尾隨著隊伍。他依稀聽到那路人漸行漸遠的低聲嗤笑。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卡斯一夥人被諾諾洛他盯上了，那可是被稱為「吃人豺」的諾諾洛啊!”

“你說的是那個每次行動之後，同伴全滅自己還活蹦亂跳的吃人豺？”

“除了他還有誰，罪人窟的人口可養不起第二只吃人豺……”

“嘿嘿嘿……我跟你說，瘋熊卡斯在「吃人」方面的天賦，可以一點也不比吃人豺差！這次真是瘟神遇上邪神，神仙打架，寸草不生吶……”

“嗬……這班人真他媽倒了幾輩子的血黴，遇著這兩人……氣數已盡！”

“你說我們要不要尾隨過去，瞧個好戲？”

“我看你是犯傻了。瘋子才會去接近他們……萬一搭上了關係，多少條命都不夠！再說，你可知道狼頭是沃爾岡的家徽……帝國皇室的車啊，是萬萬開罪不得的！”

他們說的什麼呢，蘭斯腦子裡一團漿糊，那兩個路人詭吊的調侃從他左耳進入，爾後從他右耳出，結果一個字都沒能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