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錯覺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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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戀人,那就自己用筆寫一個戀人出來。”

毫無戀愛經驗的我對《可是,P仍把O和Q當朋友》中男女主角戀情的描寫感到力不從心,於是生先生向我提出上述建議。

這一年——3079年的廣場獎徵文截稿日眼看又快到了。而且在此之前,我也沒忘記自己與姐姐在火車站做過“3080年1月1日之前出道”的約定。

留給創作的時間愈來愈緊張。

我希望能得到生先生的專業指點,然而他說的話就像在跟我開玩笑。

“具體操作方法是:你在腦海中想象自己有一個遠在外地無法見面的戀人,然後你每週給他寫一封信,同時你也會收到他寄來的回信——當然那些回信也是你自己寫的。你一邊給腦中想象的虛擬戀人寫信,一邊又扮演這位戀人給你自己寫回信。這會幫你慢慢揣摩出《可是,P仍把O和Q當朋友》中男女相戀所需的感性經驗。”

“對於一個立志成為職業作家的人來說,這不是難事,你一定做得到。用筆創造一個人物,然後發展與該人物的書信對話——這與‘由人物發展故事’的小說創作模式並無區別。”

“因為作家的工作正是用文字虛構一切。”

“作家會在一本書中創造眾多角色,各角色之間會有衝突、會有對話。角色A給角色B寫情書,角色C與角色D在夕陽下互訴衷腸。但實際上無論是角色A角色B、C、D,他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出自作家之筆。是作者自己在給自己寫情書,是作者自己與自己在夕陽下互訴衷腸。作者一個人在書桌前扮演了所有角色。”

又是這種莫名其妙的邏輯。

生先生說他在空閒時也常給自己小說中的某一位角色寫信。

我好奇是哪個角色,但當時沒有細問。我的注意力全在他丟擲的這一套訓練方法上。

我在回信裡問:

“您的意思是讓我自己和自己下棋?”

按我自己的理解。像人類這麼感性的生物,就算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也很難做到完全代入對弈的雙方,在兩方視角上都純理性地全力取勝。較常見的情況是棋下到一半便會感情趨向領先的一方速推,或者感情趨向落後的一方和局。到頭來也沒法逼真模擬與活人的對弈。

所以我根本不敢想象靠寫信就能模擬一段戀情。做這種事情沒有意義。

生先生卻回信說:

“但棋類遊戲的決策樹足夠龐大,只要你稍微有點認真地扮演雙方棋手,自己也很難預估一盤棋的結局。而且手數變多以後,棋盤上會出現很多盲點——即使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步的意圖,依然可能在百步後突然發現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人類的求偶行為是高階社交活動,過程同樣複雜,同樣無法預估。”

生先生居然是認真的……

我又回信說:

“有許多作家喜歡主張諸如‘角色有自己的生命’、‘角色會動’、‘筆會被角色帶著走’之類的言論。我現在明白了,其實您想傳達給我的也是這個意思吧?您想說……我透過信件虛構出的戀人也具有自我意志?雖然聽上去很好玩,但我還是無法認同這種觀點。角色就是角色,是虛構物,沒有作家的筆,角色什麼也做不了。它們沒有生命與心靈,只是作家創造出來的相當於philosophibie的東西。給這種東西寫信真的能夠給我帶來信心嗎?”

生先生回覆道:

“鸚鵡金小姐對舊時代的科學文獻是否有過涉獵?瞭解‘準備電位’嗎?一千年前的科學家曾經在實驗中發現,略早於人類自主肢體運動發生之前,大腦運動皮層中會出現一個緩慢的負電位變化,這個就叫準備電位(bereitschaftspotential),簡稱BP。一般在肢體動作之前整整一秒BP就會出現,有時甚至會提前10秒出現。”

“於是當時有過結論:我們人類其實根本無法靠自身意志開始一個動作,潛意識會自發啟動行為,而人類唯一能做的僅僅只是在最後關頭將動作停止。有些學者開始恐慌,因為當時科學技術飛速發展,諸如準備電位之類的腦科學新發現正逐步驗證一個古老的猜想,即人類根本沒有所謂的‘心靈’,人的自我意志可能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錯覺。”

人的自我意志是錯覺。

philosophibie?

“話又說回來,一個人在某一時刻萌生的動機、思想和觀點,還有我們津津樂道的所謂‘心靈’,這些也全都是由我們本人無法控制的諸多客觀條件累積而成,包括基因、性別、童年經歷、智力水平、海馬體大小等等——無法控制,更談不上選擇,就像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地和父母。所以一個成年人其實根本無法憑所謂的‘心靈’讓自己選擇成為好人或壞人。即便有人窮兇惡極,他也不能對此承擔責任。我們對‘心靈’的無知幻想引發出一種龐大且歷史悠久的錯覺,那就是道德。”

道德亦是錯覺。

“然而,那又如何呢?”

信的結尾,生先生話鋒一轉。

“有人會承認自己是殭屍嗎?那些發現準備電位的科學家,他們會承認自己是殭屍嗎?翻閱當年的文獻,就算有些人言論再悲觀,我也沒看到誰立刻站出來全盤否定人性——那麼人性是什麼東西?前面說過,人連自己和自己下棋都很難做到全域性理性公平。不論科學家如何解釋,長篇累牘的學術論文裡沒有一個字能夠動搖每個人的主觀經驗。主觀經驗決定“心靈”。所以我認為‘我’是‘我’,那麼我就一定能主宰‘我’的行為與思想。哪怕主觀經驗越來越趨向於主觀錯覺。”

“既然人類的自我意志是如此模稜兩可,你又何必輕視文學角色的自我意志呢?沒錯,文學角色的自我意志只是讀者的錯覺,因為角色的一言一行已經被作家的文字決定,角色無法為自己做任何選擇。而那些對人類自我意志持懷疑態度的學者,他們也在強調‘我’的形態是由過去人生中的大量客觀引數決定,在這一點上,人類同樣沒有選擇權。可能你我的一生已經被一位叫‘社會’的作家和一位叫‘歷史’的詩人在紙上寫定了。不是常有那種說法嗎,未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被預測,只是引數過多,人類目前沒有那個計算能力。所以兩方各退一步,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較真‘錯覺’這個詞?鸚鵡金小姐,你必須明白,閱讀是純粹的主觀體驗。如果自我意志確實只是一種錯覺,那麼我可以說,小說角色與人類並無區別。”

生先生這番話等於在肯定文學角色的人權。

我彷彿看到女權擴張論者的影子。

“再舉個例子,鸚鵡金小姐,你覺得我是誰?對,你稱呼我生先生。但我想問的問題更加具體——‘生先生’這個筆名的使用者究竟是誰?我與鸚鵡金小姐從未謀面,唯一的交流渠道是書信與紙張。目前對你而言,‘生先生’也只是信封上的一個地址。雖說可作憑據的事實基礎如此單薄,但我想你早已在腦中自行為‘生先生’構想出一個年輕男性作家的形象。因為你認為在地球上能給人寄信的只可能是另一個人。”

這什麼意思?

我捏緊信紙,瞪大眼。

“可以說你已經把一個通信地址視為與你地位對等的自由意志體。寫到這裡你肯定多少也猜到我想說什麼。沒錯,我想問……你難道就沒想過你腦中構想的這個“生先生”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當然我只是在做假設。比如,鸚鵡金小姐你已經罹患精神分裂,腦中存在好幾個人格,幾個人格輪流掌控大腦。白天的人格是‘生先生’,她早早就以‘生先生’這個筆名在文壇出道,還不斷從‘生先生’的辦公地址向自己姨媽家寄信。晚間的人格是‘鸚鵡金’,她在對體內另一人格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觀注著“生先生”,每週回覆‘生先生’的來信,自己也正把文壇出道視作目標,廢寢忘食地寫作。”

“還有更大膽的假設——‘生先生’是20歲的鸚鵡金小姐,她穿越時空寄信給高中時代的自己。我上次說過,我常給自己書中的某個角色寫信,你有沒有想過那個角色可能就是你?鸚鵡小姐你不是人,你只是我筆下一個文學角色,而你對此全然不知。也可能連我也是別人筆下的一個角色,你和我,還有你的親戚朋友,大家全都生活在一千年前的某本書裡。”

他又開始說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我有點不舒服。

“這不是故意聳人聽聞,在一切真相得到驗證之前,我們不能排除‘生先生’的自我意志也是讀信者腦中錯覺這一可能性。”

他強調。

“所以你大可放心地虛構一個戀人,將他視為與你地位對等的生命——你不是他的作者,是戀人。然後為你在這段戀情中體驗到的所有情緒構建一個晶瑩剔透的文學歸宿——完成你的小說《可是,P仍把O和Q當朋友》。”

讀完整封信,我只覺得生先生一直在偷換概念詭辯,連我一個高中生都能看出他的言論漏洞百出。但我對此並無反感,因為生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作家,我已經習慣他時常爆發的幼稚偏執心。而且他畢竟寫了這麼多字,似乎是認真想傳授給我一些東西,我又怎麼好意思繼續質疑他呢。不就是和一個不存在的人物寫幾封信嗎,我覺得試試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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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星期日下午,在上城區市民公園,我與我最完美的艾希禮·威爾克斯學長邂逅了,並在隔天收到他從獄中寄來的第一封信。

“你腦中的戀人形象就是這麼一個人!?”

下蹲觀察你的臀部。

掀開你的裙底。

用手掌摩擦你的內褲。

生先生被我的艾希禮·威爾克斯的初次登場嚇壞了。

“艾希禮是正人君子!”

我很不服氣地辯解:

“艾希禮做那些事情是為了保護無辜性命!我知道這讓他看上去像個變態,但我就是想透過公園事件表現艾希禮勇敢耿直的品格。只要能阻止妹妹的鬼魂繼續作祟,艾希禮覺得即使自己身敗名裂也沒有關係,他是擁有聖人心腸的完美青年。周圍人全都誤解他,把他關進監獄,而全世界唯一理解他的人就是我——餘爽。怎麼樣?故事很棒吧?是不是有一點點感人啊。”

最後,我理直氣壯地強調:

“我理想中的戀人就是這個樣子!”

從字裡行間噴薄而出的氣勢似乎成功震懾到生先生,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收到他的回信。他大概完全想不到我會寫出這麼有意思的角色吧。難道他真的被感動了?

回信終於在兩週後出現。

“鸚鵡金小姐,從以前就感覺身為創作者的你擁有一些罕見的特質。我說不出那具體是什麼東西,想說是想象力,但又覺得明顯不對,那是與想象力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奇妙天賦。我從中洞察到可觀的創作潛能。就像我一直在強調的,你是個有前途的年輕作家,我欣賞你筆下的故事。但我還是想問一個問題,我之前說過你虛構的戀愛物件必須與你兩地分居,你們應該維持著辛苦的異地戀。然而這個最重要的設定在你的信中為什麼沒有半點體現呢?”

我寫信回答:

“兩地分居沒錯呀,他在獄裡,我在學校。”

從此,生先生再也沒過問艾希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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