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結束！”

半發男的嗓音在禮堂內盪漾，回聲失真。江民站在濃郁的血腥空氣中，鬆開五指。撬棍摔落，叮噹清響。

結束了？

在這麼多鮮血和淚水後。

結束了。

同伴們互相看看，沒人露出勝利的微笑。迪裡拜爾也許有，但她很快收回去了。

“恭喜各位——嗝——咳——參賽者，你們成功了！由海豹網贊助的第三十二屆校園大逃殺的優勝者已經產生！咳，請待在原地，不要走動，會有飛梭來接你們。”

歡快的輕音樂響起，是電音，附帶閃爍的鼓點，在腥臭的空氣中舞動，分外詭異。藥劑的效力讓朱守墨恢復體力，他站了起來，瞧了眼巨盾和巨劍，困惑地環顧四周。

“怎麼？”

“結束了。”江民應。

“……”他眼神黯淡無光。

廣播一邊播送本該在電競賽事後奏響的音符，一邊傳來半發男讀報的話語，若非滿身疲倦和不遠處張舒然的殘屍，江民還以為自己在聽某場全球聯賽的直播。強烈的違和感如同林沐的揮棒般狠捏心房。

“這算怎麼回事？”他自言自語，音量卻放得所有人都能聽見。“這是什麼歌？為什麼在這時候放？”

“比賽。”迪裡拜爾疲憊地笑。“從一開始這就是場娛樂性質的比賽。”

“人死了！”

“對他們沒區別，反正死的又不是他們。”

“那他們到底是誰？”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清澈的雲散天空下，一抹骯髒的黑色從建築邊緣露頭，朝他們靠近，越來遇近，顯出形狀。廣播還在東扯西扯時，飛梭已經越過禮堂的玻璃，往高三組團去了。

少頃，有人敲門，禮貌地等了很久。他們沒人動彈，全都警惕地瞪視那兒。接受並適應大逃殺結束的事實需要很久，有的可能永遠也走不出來。

門被什麼東西強行弄開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向兩側排散，讓後面長官打扮的軍風衣男上前。江民本能地舉起武器自衛，繼而意識到沒用才把它扔掉。

“恭喜。”軍風衣筆直站立，抬手示意。“請跟我來吧。”

沒人動。軍風衣沒有驚訝，似乎早就司空見慣了。他堅毅的臉部線條擠出一個並不搭調的笑容。

“結束了，你們自由了。在那之前先走走形式，所以請跟我來，上飛梭。我們到上面去。”

“上面……？”

“就是你們口中的飛碟。”

江民這才想起來那東西，存在感一直不高。“上去幹什麼？”他問：“你們究竟是誰？殺了這麼多人？到底是誰？！”

“你會知道的。”軍裝男語調平靜無波，但守在大門口的士兵們齊刷刷地舉起了槍。無奈，他們只有妥協。林沐悄悄抹掉眼淚，挺直腰板，頭也不回地走了。詹姆斯一臉茫然地跟在後面，接著是江民和迪裡拜爾。即將邁出門框時，江民最後望了一眼禮堂，張舒然受刑時的慘叫縈繞耳畔。

飛梭停在天井邊緣，有兩間教室那麼長，形似一堆破碗湊成的怪異幾何體，伸出一條帶高扶手的鐵舌，架在走廊欄杆上，直達地面。他們依次鑽入，鐵板竟沒有因人的重量而發顫，非常結實。

而飛梭內的結構裝飾比從外面看起來先進得多，沒有臃腫繁雜的顯示燈和操作盤，駕駛室是半開放的，駕駛員只用手捏著一顆黑色球體，頭戴飛行盔；供乘客坐的艙室裝飾簡潔，有鬆軟且彈性十足的沙發可以坐，空氣暖暖和和，窗戶覆蓋面很大，窗楣質地猶如綠寶石一般晶瑩透徹。

綠寶石……

“她在哪？”

軍風衣正背手看著艙門緩緩關上。聽見有人喚，側過頭來。

“誰？”

“霍萌。”

“死了。”

江民震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別騙自己了，這是真的……」

“你再，再查查。”

“不需要查，活下來的只有前十名，有系統追蹤監控的。”

“就再檢查一下！可能系統出錯了，可能她只是昏了過去，但被誤當做死掉了。”他求道：“求求你，就再檢查一下……”

“你會再見到她的。”

眾人瞪大眼睛盯著軍風衣。

“1/2的機率去相見。不明白的話，等會我解釋給你們聽。”飛梭平穩開動，高三組團離他們越來越遠。“先參加記者會，然後……”

“記者會？”林沐打斷了他。“記者會？？”

“小姑娘，我為人和善，但不允許插嘴。”軍風衣睥睨著她，表情還是那麼平靜，卻讓人心底發寒。

林沐臉部在抽搐。她強忍憤怒，換了個語調問：“那好，請問軍人先生，這不是你們變態的自娛自樂，而是場真人秀嗎？”

“那是自然，真人秀。你們有報酬，等會會給你們幾個選擇。在之後就做你們自己的事去。”

“我們可能忘記這一切嗎？”朱守墨從沙發上起身個，他的下巴在抖，跟著嗓音也在抖。

“你可以選擇忘記，很多人都是這麼選的。”

“尼們在說僧麼？”

軍大衣好像這才注意到有個漢語不好的金髮男在，改用英語給他解釋了一通，忽略了朱守墨的瞪視。巨劍男（現在已經沒劍了）強壓怒火坐下，用力過猛，陷進沙發裡，又被彈起來，差點摔到地上。江民目睹這一幕，莫名地想笑，嘴角終究是揚不起來。心被挖走一塊，深秋寒氣注滿。縱使艙內再暖和，那份冰涼也無法散去。

林城一中的全貌逐漸顯露，巨魷魚消失不見，憑空蒸發了似的。高三組團似小孩玩的積木，體育館如銀白色的雞蛋，天文臺更小一號，似無瞳的眼珠。江民想起張舒然的恐怖死狀，再環顧這溫暖舒適的艙室，恍若隔世。

“我們殺的人怎麼辦？”江民問：“還有學校。為什麼看不見其他人？”

軍大衣正與後艙的士兵講話，頭也不回地說：“你會知道的。現在不是解答問題的時候，先把武器放進來。”

士兵遞來一個能裝下熊貓的大碗，軍大衣單手輕鬆接過，放到兩側沙發間。江民想也沒想，就把腰間的小工具全丟了進去，他一次也沒用上，也不想再看見它們；迪裡拜爾把剩下的兩三枚飛鏢投進去，取小刀時猶豫了一下，還是丟了；朱守墨除了巨劍巨盾還有手指長的小刀，他一邊扔一邊瞪視軍大衣；詹姆斯以為所有金屬的東西都要丟，差點把鑰匙甩進去；

最後輪到林沐。她取下臂盾，放入碗中，拍拍手。

“所有。”軍大衣提醒。

她咬了下嘴唇。“那是手錶。”

“能發射尖刺的手錶，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就是武器，要不要把我也丟進去呢？”她剛才還滿臉怒色，現在卻掛上笑容，彷彿不過在開玩笑。“讓我留個紀念品吧。”

“這不允許。”

“沒有人在拍，我知道。何況我這兒還有一隻表，他們分不出來的。就當作對第一名的獎勵吧。”

軍大衣笑了。“果然能排名第一，真機靈。行，你留好，塞進衣服底下，如果那手錶發射了，我的手銃就會失靈，明白了嗎？”

“知道了。”林沐道，背向夥伴的方向掉包手錶，笑容頓時蕩然無存。

士兵將裝滿金屬武器的碗搬走，窗外浮現飛碟的形狀。從這個距離看去可真大，好似《第九區》裡的外星飛碟，其其下方還懸停著小幾號的圓形飛梭，把士兵送到底下的肯定就是它們。

“你們是外星人？”迪裡拜爾瞪大眼睛問。

“看你怎麼理解了。好了，把明顯的血汙處理一下，脫掉外套，穿這個。”軍大衣丟來一堆毯子似的黑色東西。江民接過一條，攤開來看，是被紅色花體字母圍住的破碎骷髏頭。江民脫掉皺巴巴的校服，披上毛毯。他們還每人得到了一杯裝在純黑複合材料杯裡的飲料，味道古怪，和中藥差不多。他只動了一口就想放下，但軍大衣堅持要求每個人必須拿著。

窗外逐漸被黑陰影蓋住。飛梭停下了，士兵們首先跑出駁橋，在“碼頭平臺”排成兩翼。江民遠遠地望見飛梭停泊區盡頭有一群人等候，站在凱賓斯基裝潢似的巨型迴轉門前，被隔離帶攔住。

難不成是……那些死去的人其實沒死……？江民開始顫抖，他不等軍大衣示意就衝出飛梭門，沒注意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失去平衡，向前飛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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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擊算不上痛。他在竊竊私語和閃光燈中站起來，意識到這些傢伙不是啥死去的同伴，記者罷了。

呵，記者。

他被夥伴扶了起來。記者們照個不停，閃得他們眼花繚亂。軍大衣上前說了兩句話，這群傢伙才從兩旁側門走入飛碟內。當停泊平臺空蕩後，江民們才在指引下由旋轉門邁進比賽組織者的老巢。裡面根本不像司空見慣的外星飛船該有的樣子，反而和那些購物中心似的，如同豪華遊輪的休閒區，只是色調不一樣

旋轉門後是高聳的大廳，以紅黑兩色裝飾，人聲鼎沸。不知採取了什麼技術，根本不顯得暗，巨型廣告牌的光甚至有些刺眼。他辨認上面的文字，發現那竟是認識的牌子。

「'施華洛世奇'紀念水晶刀具？」

「'UA'限量版大逃殺同款運動鞋？」

眾多廣告牌簇擁著中心的耀眼明珠，那豎放的矩形標牌赫然印著“第三十二屆校園大逃殺”幾個字，還是動態的，依次浮現前十名的肖像。江民認出他的那張是在比賽開始後拍的，平時的他沒有那種表情。

他回頭，想看看夥伴有什麼反應。震驚、疑惑、茫然，就像老師隨機選回答問題的人時點到了自己。

“嘿，冠軍！”廳堂環道上有人喊，接著又是幾聲呼喚，匯成磅礴的聲浪，翻山覆雨。

“冠軍！”

“林沐！林沐！”

林沐機靈的眼睛快速眨動，她將毯子裹緊，埋頭快步移動。士兵們走在兩翼，攔住過於興奮的傢伙。軍大衣跟在隊伍後面，向人群揮手執意。有聲音呼喚林沐以外的名字，聲浪越來越亂。

他們鑽進一部寬敞的電梯，也是黑色牆面，散發幽光。士兵最後進來，背對他們排好。轎門合上，嘈雜聲頓時湮沒。

電梯平穩執行。

被擠到角落裡的迪裡拜爾探頭打量隊伍。“等等，我們這兒只有……五個人。其他一半呢？”

“先到了。”軍大衣回答：“在發布廳等著的。”

“前十名都有誰？”

“半分鐘後你們就知道了。”這時電梯“叮”地一響。“還用不著那麼久。”

轎門滑開，嘈雜聲頓時灌入耳廓。這層沒大廳那麼寬敞，稀稀拉拉的記者從別處趕到隔離線處，閃光燈又閃了起來。士兵為他們開道，擋住刺眼的白光。江民和夥伴像明星或犯事了的ZFGY向酒紅色裝飾的門框走去，服務生打扮的男女按下某個鈕，金屬門像烏賊的觸手似的向兩側卷起來，露出其後廳堂的景象。

再普通不過的發布廳，和新聞裡常見的沒兩樣，除了色調有區別。江民瞟見遠處的報告臺長桌後坐著幾個人，還沒來得及認清楚，另一張熟悉的臉跳了出來。

“哈，這不是我們的明星小組嗎？”半發男還是那副打扮，賽博朋克似的裝束、只留一半的頭髮、和蹲在肩頭，用審訊似的目光掃視他們的異瞳貓。他沒帶酒罐，嗝也打得少了，還系了根黑紅相間的領帶。

朱守墨一見到他，情緒立馬激動起來，一個箭步撲出去，卻被無形的牆擋住，跌倒在地。

“可別衝動，朋友。”半發男道：“別忘了——嗝——咳——你的那個朋友怎麼提前出局的。”

朱守墨的臉沉得可怕。

“別擔心，你會再見到他的。”軍大衣拍拍他的肩膀，幫他站起來。“當然，這取決於你怎麼選。在那之前，先把記者會應付了，等會還有觀眾提問。”

半發男微笑著點點頭，挪到一旁。江民這下看清了其他五名倖存者。

沒有霍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