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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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城有一個舊名——荷城。墨城約有五分之一的面積為水塘,有水塘的地方便種有夏荷。每每盛夏時分,荷花盛放,花香四溢,飄香滿城。一位喜好雲遊的文人是這般描述墨城這滿城的荷花的——

“一抹胭脂夏滿城,閉眼更知是何來”

這兩句詩不是最具風雅的,但卻是最為人們所傳唱的。一是直白,二是道出了“荷城”的精髓;詩的第二句“閉眼更知是何來”,有人說是荷花的“荷”字,也有人說是為何的“何”,後來人們普遍用後一個“何”字,旨在以疑惑解釋明了,以婉轉替換直白,而這也更能體現詩中的“更”字,閉眼後應該難辨事物,但偏說“更知”,與視覺相對比,將嗅覺突出,意在說“花香”的奇特,一聞便知是荷花。墨城的荷花未必是最美最豔的,但一定是全桃源最香的。百花爭奇鬥豔,意在博人眼球,這在文人看來,花形與花香相比,倒是要低一個層次了。墨城滿城花香,香而不衝,芬芳馥鬱而不刺激,令人心曠神怡,所以遠近聞名,盛享讚譽。

後來因為墨家在戰爭中的斐然功績,荷城就更名為了墨城。但在遊人口中,還是偏愛用六月荷城來稱呼,若來墨城遊玩,就應在每年六月來。這時不止滿城荷花,更有富有特色的“荷花桌”,那是墨城每一家酒樓必備的菜品,以荷花為膳,品種眾多,目不暇接,每一家各有特色。其中,最為出名的,是位於城西市集的“清荷樓”,是全墨城資歷最老,菜式最全,菜品最豐,菜色最佳的千年酒樓。清荷樓平日並不對外開放,就算有錢也吃不著。但每年清荷樓會邀請去年各行各業最具威望的能人入樓用餐,這是墨城莫大的榮耀。

能上那一桌的,基本都是墨城最有名望最得人心的賢人,如墨城的老城主,或是商會的老夥計,甚至是手藝了得的小裁縫,無論出身或貧富,只要清荷樓認定為是行業中最有能耐與最具聲望的人,就能入樓,免費享用荷花食宴。

而清荷樓並不是某一家所有,而是全城最有實力的,來自各家酒樓的幾十名廚子一同組織的。各人各自掌握一項問鼎全城的菜式,共同籌劃一桌飯餐,犒勞各業能人,以謝往日關照。

就在全城喜迎荷花盛會時,在墨家最深處,有一池荷塘正散發幽香,池塘邊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竹林。此時,竹林中有一名披著墨綠色大袍子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方石桌前,桌上有一個棋盤,棋盤上有零星幾片落葉。

在這酷暑盛夏,這男人卻還披著厚實的袍子,很是奇怪。他從棋盒中輕輕攥起一枚白子,思索片刻,就捏著白子點在身前的棋盤上。

棋盤上已有一盤迷局,其上黑白子參差交錯,這盤棋,已經下了約莫有二分之一。

落完子,男人便挽起衣袖,踏滿地落葉而去,留那盤棋在原地,被落葉覆蓋。

當那名中年男子離去後,穿著一身單衣的墨家大少爺慢慢從竹林外走來,揮手拂去新落下的竹葉,捻起一顆黑子,信手點下,便離去。

這盤棋,名為四季四落,每過一季才落一顆子,若要下滿整個棋盤,需要三百六十一顆棋子,每方各下一百八十枚棋子,也就是說,需要四十五年才能下滿,但實際上,這盤棋最多隻需要下半個甲子就會結束了。

執子人,一方為墨家的家主,另一方則為家主候選人。

在家主候選人開始記事的那天起,便會來到這個地方,落下第一顆黑子。

四季四落,講究“成長”和“志向”,以時間為棋盤,以候選人的成長為變機,以志向為策略,考驗其才能及品行。

棋盤上,黑子先前較早的一塊區域可謂是鋒芒畢露不留後手,直到現在,整個局勢卻隱隱有些黑弱白強的趨勢。然而,剛才黑子那一手卻截然不同,也是走外圍,卻生生卡死了白子的一條隱形大龍,就算最後這大龍成了,也是缺手斷腳,不完整,又或是被扼住咽喉,整體病弱。

這人的真面目,一個落子,便瞧得清清楚楚。

大少爺出了竹林,便見到墨鯤鵬獨自一人坐在竹林邊緣某顆蒼天巨竹邊,上去搭個話,便一同坐下。

這時,朝陽初升,白晝天色剛剛漫過城頭,陽光照進這個巨城邊緣的竹林,較往常要濃厚幾分的陽光灑在兩人身上,墨鯤鵬輕輕吐息,呼出一口摻雜著冰屑的白霧,原先有些蒼白的臉色起了幾分血氣。墨子鳴伸了個懶腰便直接向後一躺睡在柔軟的落葉地上。

墨鯤鵬轉頭看他,見他眼中只有一片天穹,似是心不在焉,他便沉聲道:“那件事,你可準備好了?”

墨子鳴將眼睛閉上,長呼一口氣來,呼氣的過程還隱隱作顫,然後沉沉地“嗯”了一聲,道:“除了城主府和少數人,沒人知道,只要那人來了,便有去無回。”

墨子鳴伸手遮住稍稍有些刺眼的光,思緒放空,在這個寧靜的城中一隅,感受著這城市逐漸喧囂起來,他不再提剛才的話,轉而悠悠地道:“叔,六月來了,才子會也近了,狩獵賽不遠了。檀家二少爺讓我陪他去參加狩獵賽呢。”

墨鯤鵬點點頭,佝僂著身子,明明人在壯年卻顯得異常滄桑,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遠望城上的太陽,淡淡道:“去不去看你。”

墨子鳴先是發了個呆不知在想什麼,後來才說道:“今年檀一瀾——也就是那個檀家的二少爺,他要去狩獵賽,恐怕我是得跟著走一遭。只是我走以後,墨玄怎麼辦?你還真打算讓丫頭在家裡耗著啊?再說了,這也不是什麼好地方,沒幾個好鳥。”

墨鯤鵬搖頭道:“順其自然吧,玄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任她去。”

“那丫頭可算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小孩,年僅六七歲,卻比我這些大人還機靈。如此天資,如果不做些什麼還真是可惜了。”墨子鳴感嘆一聲,然後接著調笑道,“你不如易容去當她師傅吧,名字我都給你想好了,就叫雪魚鳥,墨對雪,鯤鵬對魚鳥,怎樣?話說丫頭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爹的名字呢。墨紫姐也不說,你們真是有趣。”

“雪魚鳥……”墨鯤鵬低聲喃著這個假名,沉思片刻,搖頭道,“不妥,我不能去。更何況我現在舊傷未愈,不便露面。”

墨子鳴聽後直翻白眼,直言道:“至於嗎?到底有何不妥?先說啊,丫頭她娘是誰我可是知道的,我從師傅那學來的本事可還在呢,丫頭身上那麼大一個標記我可不是瞎的。不過那也沒啥,還是說丫頭的孃親有什麼特殊吩咐?還是說墨玄身上有什麼秘密?”

墨鯤鵬嘆道:“你知道孩子她娘是誰。不怕你笑,我其實是妻管嚴。”他這話一出,墨子鳴先是一愣,下一秒捧腹大笑起來,墨鯤鵬面色微怒,輕咳一聲,接著道,“反正我不敢反對孩子她娘的決定。況且這樣做也不見得是錯。”

墨子鳴在地上滾了幾圈,眼中笑出了淚,他如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我明白,我明白,這天下還真沒人敢反對那位前輩哩。我有從師傅那聽過前輩的往事,這麼一琢磨,孩子娘那心思我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就算是放養,也不是這麼個做法呀。而且你們這叫把孩子丟出門,連門都鎖上不讓回家了。”

說完這句話,墨子鳴拍拍身上的葉子,撓著頭坐正身子來,長嘆一聲,惆悵道:“墨玄這孩子,雖然聰明也能鬧,但就是太乖了,別人真要欺負她都不懂還手。前幾天被那幫老家夥打得我,可氣了。要不是你出關揍了我一頓,搞不好我還要被教訓上幾個時辰。唉,真想離開這裡,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墨子鳴喃喃自語,聲音漸漸低了,“那幫老家夥成天盼我要了你的命,奪了你的修為,表面上是讓我做家主,背地裡卻想著把你拉下臺,以好排除阻礙,勾心鬥角以權謀私,但誰稀罕啊,要不是有些事還沒理清,我早就溜了。”

“盡說傻話。”墨鯤鵬卷著袍子起了身,伸手摸摸墨子鳴的頭,滿臉苦笑,“您別再給我惹麻煩,都算幫我忙了,我就不指望你成為絕世高手了。等哪天我真的老得動不了了,你對兄弟們的死還是耿耿於懷,那你就把我這身修為拿去,找你仇人報仇去。”

“嘿行了吧,先不說我連仇人是誰也不清楚,就算清楚了我也不一定能如願。話說回來,丫頭骨子裡的那股慫勁兒是不是從你這來的?你就甘心給墨家打白工?”墨子鳴扭頭躲開男人的手,冷冷一笑,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葉子,留了一句話便瀟灑而去。

“你這身修為,我不稀罕,您就留給傻丫頭吧,免得她遭人欺負,等哪天想開了終於想報仇了,可別沒啥本事卻去找人算賬,又討一頓打。”

墨鯤鵬望著墨子鳴遠去的背影,心裡感到有些悲涼,他轉頭看向荷塘,那出水芙蓉正在陽光下怒放,拼了命地展現那荷花盛茂,不放過一分一秒。他又看了一會,竟發現一池白蓮裡竟混了一朵紅蓮在其中,他神色頓時落寞了下來,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

“就怕玄兒報復天下人……卻無人可擋啊……”

聽見竹林中傳出的那聲長嘆,大少爺心有疑慮地走出竹林,施展出絕妙的輕功,直往自己的房間而去,現在丫頭也差不多該醒了,他得去裝睡了。

一進房剛躺下,大少爺便聽見某道鬼鬼祟祟的聲音,心想肯定是丫頭來了,趕忙裝好樣子,打起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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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丫頭便從窗戶那翻了進來,這次見大少爺又偷睡懶覺竟然沒一拳打上來,反而是輕輕推了幾下,哪是往日那野蠻丫頭的做派。

大少爺閉著眼心驚膽戰地又是等又是防,但接著並沒有被書一把甩臉上,也沒有椅子刷的丟身上,更沒有一個小人兒呼的躍起砸在肚子上,反而是靜悄悄的,只有女孩的輕微呼吸聲。

過了一會,墨子鳴只聽到一陣衣物摩挲之聲,然後床板一聲吱呀響,這一聲嚇得敏感的大少爺不自覺地顫了顫眼皮。

丫頭突然屏住了呼吸,見墨子鳴似乎沒有醒過來後,便又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邊,用手枕著腦袋,大眼睛眨又眨卻有著深深的黑眼圈。

小女孩看著墨子鳴的臉,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墨子鳴聽到丫頭的呼吸聲漸漸穩定,便偷偷睜開一點眼皮,發現這傢伙確實是睡著了,破天荒的竟然沒叫他起床,這讓他頗為好奇,想了想,才記起今天可以休息了。

另一方面,墨玄似乎心有魔障,自從那天在祠堂因墨子鳴而連累受罰,丫頭就再也沒能自己睡過安穩覺了。

她很害怕,在那種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無依無靠,似乎這滿院子的人都要傷害她,這讓她徹底慌了,唯獨墨子鳴這,能讓她得以喘息。而這深深的眼圈,怕不是又一次徹夜未眠。

墨子鳴慢慢把頭擺過去,靜靜地看著小女孩安靜的睡顏,沒來由的笑了起來。這個丫頭,真的就像個從天而降的妹妹,突然闖進了他的生活,一不小心,就讓幾個月的光陰逃走,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雖然苦樂並存,但至少比先前那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好上不少。

話說回來,這丫頭整天纏著左眼是為什麼?

好奇心作祟,墨子鳴悄悄地伸出手去,輕輕勾開那纏著墨玄左眼的布條,露出布後面的眼睛,眼睛看起來沒問題,便輕輕地撥開她的眼簾,眼睛未被完全撥開,卻有一抹如同暗夜一般深邃的黑色映入墨子鳴白色的眼瞳中。

墨子鳴心中翻起萬千波瀾,再看了一眼墨玄的左眼,確定他並沒有看錯後,立馬收回他的手,將那布條掩好,一切還原。此番過後,他腦袋一片空白。

知曉真相後的墨子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同時開始思考剛才墨鯤鵬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突然感到身後一陣涼意,就像一陣寒風將他包裹,全身到下,寒冷徹骨。哪怕他蓋著被子,卻還是覺得涼的發慌。

他突然明白墨鯤鵬的話了,一人若欲報復天下,必先仇恨於天下,更必先被天下所傷。

一隻黑色的眸子,與紅塵人一般的眼睛,是否會觸及桃源人敏感而傷痕累累的心?

桃源與紅塵的兩次征戰,就像是滴進清水中的墨水,漸漸將清水染黑。如今這崇尚武力與權勢的桃源,真的是其本該有的原貌嗎?

而等待這小女孩的,又會是怎樣的天地?

他的眼角突然跑出一滴眼淚,全身更是提不起力量,一股莫大的無力感從腦海深處復甦,他想起曾經面對家人離世的日子,其中最大的痛苦是他的無能為力。

偏偏,自己還活著,活著感受過去的痛苦,以及如今苟且偷生下尋覓的幸福。

墨子鳴銀牙緊咬,強行掌控自己深陷戰慄之中的身體,握緊了雙拳。

這時,他師傅的話突然在心裡傳響。

“一個人的天地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他在意的人與事越多,天地便越大。所有的一切必須在這天地裡存活,若無法在天地中紮根,就算是世人眼中的仇恨,也無法矇蔽那個人的眼。”

這句話還了他內心一片清寧,他曾經誤會師傅薄情寡義,現在想來,原來是豁達與嚴肅矛盾交織。而能在這矛盾中始終保持清醒的人,才叫做身懷境界。

墨子鳴有了個想法,丫頭或許正需要這些,不為世人,而為她自己。

那在此之前,就讓墨子鳴來做她唯一的天地,也無妨。

想至此,他輕笑一聲,側過身為女孩攬上薄被,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壯碩的身子隱隱作顫,卻慢慢堅定了。

而他懷中的女孩呢,好像是醒了,又似乎沒醒,只是輕嚀一聲,往他溫暖的懷抱中湊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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