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羿川北面二十裡外是一處山谷,東西兩山的高處形似嗥叫的狼頭,故名兩狼谷。
兩山之上駐紮著匈奴王庭的精銳軍隊,負責監視設在山谷之中的奴隸營地。
伊稚斜帶著牧芝仁一行來到兩狼谷,谷口的匈奴騎軍將領在細細查問了他們的來意之後才肯放行,並且再三約束了他們的活動範圍。
“兩山之上是駐軍禁地,是絕對不能上去的。”伊稚斜將那名匈奴將領的話翻譯給牧芝仁聽,然後說道:“奴隸營地裡也不可以隨便走動,請牧芝仁殿下不要離開我身邊。”
“看起來我到匈奴王庭來,自由遠不如你來宸粼。”牧芝仁諷刺地輕笑。
伊稚斜沒有辯解,說:“我不能否認,這裡的人對你們懷有深厚的敵意。所以儘管我很想留你多住一段時間,但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完成出使任務後儘快送你們返回比較好。”
沒等牧芝仁答話,他又補充了一句:“當初匈奴使團的正使斜耶多在貴國獵場遇刺,王庭還是頗有意見的。”
終陵棄和牧芝仁這兩個行刺事件的執行者與謀劃者聽到這句話後各自心中都有些觸動。負責擊殺斜耶多的人是小衣,終陵棄想起那個直到最後都無條件相信自己的孩子,想起她最後的下場,難以抑制自己的悲慟。
蕭彥勳就站在旁邊,終陵棄卻很難把他看成那件事的兇手,儘管當初把他們逼到絕境的是他,下令放箭的也是他。
那件事的憤恨,都被終陵棄遷移到了不擇手段的左渡領身上。
“不過,如果不是斜耶多的死,可能我也沒法主導接下來的談判,不能那麼快完成任務吧。”伊稚斜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也許斜耶多大人的死維護了宸粼和匈奴之間短暫的和平。”
伊稚斜感慨地嘆了一聲,然後帶著他們往奴隸營地深處走。
北部四州邊境被擄掠來的百姓像饑饉之年的難民一樣東一堆西一堆散落在谷中,年輕力壯的人被匈奴軍卒驅趕著往返於兩山之間幹著搬運重物的苦工,稍有怠慢就會換來叱吒與鞭打。
牧芝仁望著那些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幹活的宸粼子民,看到其中有人背負著巨石一跤摔倒之後便再也沒有爬起來,也看到其中有人停頓下來歇了一會兒,就被後頭的匈奴騎軍拍馬趕上,一刀砍下了腦袋。
“殿下……”蕭彥勳咬牙切齒,他多希望此刻披甲執槍的虎林遊擊在自己的身邊,多希望能夠不計代價地向這些欺人太甚的匈奴人發起衝鋒。
國弱民哀,莫過於此,就算他們把牙咬碎,把拳頭攥出血來,也改變不了什麼。
“救命!救命啊!”遠處傳來一個女子淒厲的喊聲,她正在拼命和一個匈奴人爭奪一個襁褓中的孩子。
那個匈奴人一腳踢在女子的肚子上,隨後將搶到手的孩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女人呆滯地看著被摔死的孩子,像是一截枯木,任由那個匈奴人剝去自己的衣服,再無任何反應。
“蕭彥勳,看到了嗎?”牧芝仁對身邊握著拳頭發抖不已的侍衛說道。
“看到了……殿下……”
“給我牢牢記住這些場景,這是你們身為宸粼軍人一生的恥辱,是帝國軍的恥辱。”牧芝仁狠狠地說道,“哪怕打再多的敗仗,戰死再多的人,也比不上今天你所見到的恥辱。”
“臣記住了。”蕭彥勳低下頭,眼淚奪眶而下。他在不知不覺對牧芝仁用了“臣”的自稱,因為那番訓話毫無疑問是君主對臣下的,而他也早已認定牧芝仁就是自己一生追隨的君主。
伊稚斜心中隱隱有些憂慮,他還記得當初在宸粼時,牧芝仁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儘管他對宸粼的瞭解,知道牧芝仁基本沒有可能會成為下一位宸粼皇帝,但同樣如果這種不可能的事情成為現實,那麼匈奴將會迎來百年來最難對付的宸粼。
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也就再也不可能是朋友了,下一次再在草原見面,牧芝仁會帶著他精心準備的軍隊,向匈奴完成他的復仇。
“我們回去吧。”牧芝仁忽然說道,“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牧芝仁殿下……”
“沒有意義對嗎?即便我提出什麼,匈奴也不會理會的。”牧芝仁說,“與其在這裡看這些地獄般的景象,忍受這種無法改變的恥辱,不如回去吧。我想去見見我的姐姐,蒼陽公主。”
伊稚斜愧疚地向他表示歉意:“抱歉,我也沒有權力幫你改變什麼,帶你們來這裡,已經是我所能做到最大的事情了。”
“看起來伊稚斜殿下和我有一樣的困擾。”牧芝仁向南回望,彷彿那視線的盡頭就是雲翔所在的地方,“如果我們彼此手中有更多的權力,宸粼和匈奴會不會變得更好呢?”
“和在虎林苑獵場說的話一樣,牧芝仁,我不希望你成為皇帝。”伊稚斜坦率地說道,“你當上皇帝,對宸粼和匈奴都不是幸事,你會帶來比以往都更加激烈的戰爭。”
“那如果你成了匈奴的單于,匈奴就能停止對宸粼的侵略,兩國達成真正的和平嗎?”牧芝仁反問道,“如果你能給我肯定的回答,那我未必要去做宸粼的皇帝!”
伊稚斜苦笑:“為什麼殿下要逼迫我去承諾那種希望渺茫的事情呢?”
“究竟是真正的和平虛無縹緲,還是你成為大單于這件事虛無縹緲?”牧芝仁尖銳地追問道。
“都一樣。”伊稚斜無奈地回答他,“這兩件事,都虛無縹緲。”
“所以我們根本就不可能一直做朋友啊。”牧芝仁甩手往回走。
伊稚斜悲哀地望著他,有些話想說卻沒有機會說,他想告訴牧芝仁自己的王兄、娶了宸粼蒼陽公主的大王子勖頓是個同樣溫和的人,等到老單于死去,勖頓王兄成為草原的新單于之後,宸粼和匈奴一定可以改善彼此的關係的。
但牧芝仁根本沒有心情和他再談論這些了,兩狼谷奴隸營地的見聞讓他心中的憤怒如同野火一樣蔓延燃燒,如果不是他時刻提醒自己牢記身為使節的職責,恐怕根本無法維持現在這般儀態。
“我想去見蒼陽公主,兩位不必跟著我了。”牧芝仁對終陵棄和蕭彥勳說道。
“我們是殿下的護衛。”蕭彥勳堅決不肯離去。
“蒼陽公主是匈奴大王子勖頓的閼氏,你們是不能接近她的住所的。”伊稚斜為難地對他們解釋道,同時保證:“有我在,一定不會讓牧芝仁殿下遇到危險的,兩位可以放心。”
終陵棄解釋道:“伊稚斜殿下可能還不清楚情況,我們擔心的並非皇子殿下受到匈奴人的侵害,而是害怕來自宸粼內部的惡意。”
他在這番接觸下來之後,已經確定伊稚斜確實對牧芝仁非常敬重,所以想趁這個機會將秦舒華的問題通報給匈奴一方,這樣萬一在日後出事的時候,能夠免去為自己一行人辯解清白的口舌。
伊稚斜看起來十分意外:“來自你們內部的惡意?終指揮使的意思是,使團之中有人想害牧芝仁殿下嗎?”
“是的。”終陵棄將在銅牢發生的事向他說明了。
“這個事情有點大……倘若有宸粼的人在王庭做出什麼混賬事來,難保單于不會遷怒你們。”伊稚斜嚴肅地思索道,“這樣吧,我先將此事告知代單于理事的左賢王,讓他先通知王庭的將軍們,等大單于回來再向大單于稟明此事。”
“有勞殿下了。”終陵棄感謝道。
“相應的,還希望使團的諸位自己也要避嫌,諸位請約束使團的人員不要離開我們指定的區域。”
終陵棄點頭:“我會讓屬下們去執行的。”
“終陵棄你先去辦這件事吧。”牧芝仁示意道,“我去蒼陽公主那裡看看,彥勳你也跟終陵棄回去。”
終陵棄阻止了試圖反對的蕭彥勳,說道:“殿下和蕭統領在這裡稍微等候一下吧,我去把小孟調來,讓她換下蕭統領。”
他對伊稚斜問道:“我讓侍衛中的一個女人跟隨仁殿下去見閼氏,應該沒問題吧?”
“是女人的話沒問題。”伊稚斜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