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好吧，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是一家書店的老闆，在最繁華的步行街上的老字號書店，從前也曾經輝煌過，但是現在你們也知道，紙板書越來越景氣了，大家都習慣性地電子閱讀了，所以書店的情形真的是每況愈下。
可能是生意影響人的心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這個行業正在日落西山，同行們紛紛都轉行了，而我沒有，因為這是祖傳的基業，我不想失去，再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自己除了開書店，還能做什麼。
說起來，我的生活軌道都是被父母安排的，大學畢業學的就是圖書管理，然後畢業之後之後，子承父業，還娶了一個父親好友的女兒，然後日子就這麼安安分分地過下來。
只是沒想到，時代變得這麼快，本來以為永久可以端著的飯碗，終於在時代的浪潮衝擊下，土崩瓦解，而我，卻像是個悲壯的時代棄兒，在大浪的衝擊下，依然抱著自己固有的那些，不肯撒手。
但是我的妻子卻不是，妻子是個很活潑的人，她以前是醫院的護士，後來因為護士的工資不高，這個書店又是一直虧本，所以乾脆自己做起了直播，因為漂亮會說話，最後掙錢竟然比我多了起來，而且男朋友也多了起來。
美女直播，你們知道的，全靠男性粉絲獻花，這種美色經濟就是靠著男人的意淫過日子，其實就是這麼回事，我知道，但是我沒吃醋，因為本來結婚的時候就沒什麼感情，現在被生活磨得更是一無所有，只是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陌生人而已。
人就是這樣，事業不如意，老婆不是自己想要的，人過得就比較頹廢，幸虧我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也沒什麼尋求刺激的慾望，就是那種佛系的“喪”而已，每天不過到了書店點卯，看著唯一的僱員沒精打采跟自己抱怨如何虧本，如何舉步維艱，又問我工資什麼時候發云云。
而我呢，只會拿著慣常的話敷衍他，他也就閉著眼聽聽，如此而已了。
然後，我會坐在後面的休息室裡，讀書。
讀書是讓自己唯一能超脫這個世界的武器了，也是自己唯一可以祭奠的快樂，也只有在那些文字構成的世界裡，我能得到一點點的安慰罷了。
日子就這麼溫吞水一般地過去了，《肖申克的救贖》裡說過，這個世界，不過忙著生，或者，忙著死——我是屬於忙著死的，可是卻也會給自己做點甜點，讓自己死的時候，不那麼痛苦。
然而，也不知道幸或者不幸，忽然有一天，我遇到了她。
想起來，還是偶然，那天僱員請假了，我只能一個人來看守書店，書店已經舉步維艱，所以從五十多平縮小到了二十多平，其他的地方出租給了飯店，隔著一個屏風，就是燈火酒綠吆五喝六的人間，而我這邊，則是靜寂的喪。
此時，門忽然推開了，你知道的，步行街的人雖然多，隔著玻璃門卻很少有人進來，此時忽然來了人，我是驚訝，抬頭，見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姑娘，文文靜靜地站在那裡，穿著一身咖啡色的毛衣裙，脖子上圍著毛巾，半張臉隱藏在裡面，只露出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幽深不見底。
“你好。”我有些意外，忙把書放下了，問：“您需要那方面的書？考研的？公務員的？還是法律方面的？”
講真，現在書店，也只有工具書可以賣的出手了。
誰知那姑娘笑了笑，只道：“好久沒來書店了，感覺心裡浮躁得很，過來逛逛，也沒想要買什麼，隨便看看。”
這話說得我心中酸澀難當，也只能笑笑，退後一步道：“那你看看吧，其實日子過得這麼匆忙，偶爾停下來喝喝咖啡也是好的。”
姑娘聽到這話，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抬頭只見，終於見到了她的容顏，那是一種極美好的東西，也許說不上多麼漂亮，卻這麼秀氣，讓人想起儒儒君子，溫潤如玉的話來。
“那我看看。”姑娘開口。
“好。”我對著碧玉微笑。
那天正是冬日暖陽，映著姑娘的全身，盈盈地發出璀璨的光來，我想我的世界會有光嗎？也許有吧，但是不會太多，就像冬天裡的太陽，永遠不會灼熱，只會淡淡地撲撒著，讓你感覺有點溫度，卻也是冷的。
然而這樣也很好。
於是我把那個僱員解僱了，書店的經營早已維持不起，這份工資還是老婆出錢給還債了的，然後我就自己一個人守著這個書店，這個世界，等待著外面有光曬進來。
姑娘經過了上次，果然經常來，她讀的書很雜，人文歷史小說都有，大多數時候會翻一番，偶爾會買一本，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贈送一本，作為對光的一種饋贈，然後，我們就慢慢熟悉了。
找到聊得開的人是一種什麼感覺？
就是那種無話不談，說什麼都會驚喜的人，我們就是這樣的，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彼此觀點恰好又如此契合，所以感情慢慢地生出來，不過彼此都遵守著界限，不願意越過，因為我知道她有一個未婚夫，很快會結婚，而我也是有老婆的，雖然好幾個月也不會說上一句話。
現在想起來，這段歲月是很美好的，因為沒什麼心計，也沒有參合太多的慾望，只能歲月靜好，然後，有一天，姑娘忽然跟我道別。
“我要結婚了。”她的語氣有些不自然，彷彿羞愧一般躲著我的眼眸，看向了別處。
“好。”我雖然對這個早有準備，卻聽到了“刺啦”一聲心碎的聲音，世界這樣殘忍，連冬日的陽光也要被奪走了。
不過我還是在微笑：“好啊，祝福你，你想要什麼書作為結婚禮物？”
她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忽然流了下來，映著外面的陽光，晶瑩剔透，像是一顆又一顆珍珠。
這珍珠落在了我的心裡，肝腸寸斷，痛不可抑，可是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這些珍珠收藏起來，好好珍藏，我的書店已經江河日下，老婆承擔起了生活的大部分開支，在這種情況下，我壓根沒有資格去愛什麼，沒有資格啊。
姑娘走了，世界黑了下來，沒有光了，我便一個人坐在那孤寂的世界裡，聽著隔壁的酒色犬馬，品嚐著現存世界的無邊荒涼。
其實呢，人的生命韌性是很大的，哪怕你失去了所有的光，你可能也能活，像個動物一樣活下來的人很多，說起來，也沒什麼的，所以我還活著，蠅營狗苟，渾渾噩噩，湊合活，忙著死。
就這麼過了大半年，忽然，在下一個冬日裡，我又見到了姑娘。
其實已經不能稱為姑娘了，她已經變成小婦人的摸樣，不過氣色並不好，應該說，很差，像是老了十幾歲，臉色枯黃，眼睛裡也沒了神采，就像是長期缺水沒有澆灌的一朵花，縱然仗著年輕還在開放，卻漸漸顯出枯萎的敗相來。
“你……”我驚訝地站起來，放下手裡的書，靜靜地看著她。
她站在門口，也不過來，只勉強地笑：“好久沒來了，我想來坐坐，哦，不是，來看看。”
“好。”我驚喜非常，卻也詫異她的貿然，想到她已經結婚了，也不好表現得太熱情，只站在那裡道：“你儘管看，想要看什麼，儘管說，今天……今天都打三折。”
她聽到這話，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噗嗤”笑起來。
我也訕訕地笑，因為從前她來買書，我都會佯裝書店打折，不是打三折就是打二折，總而言之，儘量用極低又不傷她自尊的方式，把書賣給她，不過她似乎也對這樣的把戲心知肚明，每次接過書，都會調皮對我一笑。
而那個時候我，心情就好一整天。
然而現在……
物是人非，她又笑了，我也只能笑，可是沒想到，笑著笑著，她忽然哭了起來，淚水滂沱，像是崩潰了一樣，可是她是這樣的女子，哪怕崩潰，也是靜靜的，沒有發出聲音，只有瘋狂飆出去的眼淚，兇猛而不抑制地爆發出來。
我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只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她的哭泣，光怎麼會哭？
我心裡漫漫地想著，她是我生命裡的光啊，她怎麼能哭呢？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正抱著她，她似乎不打算完全依靠在我懷裡，卻也沒掙扎，就像是遇到了一根柺棍，暫時要靠上一靠的，哪怕一會兒的溫暖也是好的。
我們就這樣相擁著哭泣，許久許久，她離開了我，低著頭說出了緣由。
沒什麼出奇的，大概就是那麼幾個緣由，婚姻並不幸福，男人並不珍惜她，每天花天酒地也U幣回家，她一個人獨守閨房，這樣還罷了，最後親眼看到丈夫帶著炮友回家，她抱怨了幾句，就捱打了。
總而言之，遇人不淑，碰到了極品渣男，受到了痛苦的虐待。
“我知道了。”我站在那裡，心裡充滿了異樣的憤怒，這麼美好的女子，居然有人不肯珍惜，還要往死裡糟蹋，簡直……
“我知道了。”我攥緊了雙拳，恨不得過去把那渣男揪出來打一頓。
“我已經跟他提出離婚了。”她看到我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想法，裂出一個笑意來。
“他肯嗎？”我皺眉，一般這樣的男人，很難纏的。
“肯。”她居然很乾脆地點頭，看到我一怔，似乎不信，又解釋著道：“我什麼都不要。”
“哦。”我點了點頭，明白了。
如果她願意淨身出戶，對方肯定願意的，不是嗎？
“我……”我逡巡著張口，很想說“我養你啊。”可是自己連自己也養活不起，又有什麼資格來說養呢？
這種時候，我分明地恨自己起來，為什麼不轉換一下思維，努力賺錢呢？起碼自己可以對心愛的人好，這麼樣懶惰地喪著，卻也……
“對不起。”我慚愧地抬頭，看著她的臉，伸出手，似乎想要輕輕揩去她的眼淚，卻在幫空中停止了。
“我沒有啊。”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溫潤地笑著：“我也有工作，養自己也沒問題的，你……別多想。”
聽到這話，我籲了口氣，與此同時，卻也暗自慚愧起來，感覺自己特別沒用，一個男人沒用是致命的，真的是致命的，我得改變了，我想。
第二天，我給隔壁的酒飯館老總打了個電話。
那飯館生意一直很好，老總很想把這邊的書店也盤下來，可是因為我的堅持，一直沒有成功，如今我主動聯絡他，他十分驚喜：“你終於想開了。”
我“嗯”了一聲，臉上浮出悲哀的笑容：“想開了，這年頭看書的人太少了，想吃的人太多了。”
他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頭承諾，若是我想吃，隨時可以到他的館子來吃。
我怎麼可能呢？
我環目四顧，看著一屋子書，想到這是祖產，終於讓自己給賣了，按照古代來說，算是不肖子孫了，可是，也就如此罷了。
我現在需要錢，需要可以撐得起自己那份光的錢，其他的，都不重要。
老闆是個爽快人，很快就付了定金，然後我開始處理自己的書，都是打很低的折扣，陸陸續續有人來買書了，因為價格實在太低，便宜不佔白不佔。
虧本的賬面還清了，租金提前給了三個月，我手頭終於有了剩餘，於是出去找了一間不錯的公寓租了下來。
最後，我打了她的電話，告訴她：“我給你租了一間公寓，你若是離婚了，可以去哪裡，租金我已經付好了。”
她在那邊竟然沉默了，沉默到讓我心慌，時間都凝固了，我聽到自己的心“碰碰”地亂跳，像是敲錯了的鼓點，心亂如麻。
然而，最終，她還是回應了，沒有別的，只有一個字——“好。
我如釋重負地放下了手機，忽然想哭出來，因為世界忽然有了光，光又被自己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