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狂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這靜謐而小的人間,屋子裡所有人都靜靜地,壁爐的火光映著所有人的臉,跳躍著紅光,不得不承認,小越說完之後,大家的臉色好了很多,畢竟用科學能解釋的事情,總是能讓人釋然的。
“那麼說,沒什麼神神鬼鬼的嘍?”老李似乎如釋重負,身子也鬆懈下來,靠在椅背上翹著腳,臉上也顯出幾分笑意來。
小越揚了揚眉,笑了笑,環目四顧看著眾人;“這就是我要大家講鬼故事的原因,對於未知的害怕與焦慮,只有你自己去勘破才成的,你看,我遇到了自己的詭異,可是經過了劉教授的幫助,我已經很平靜對待它了。”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點頭,本來大家都反對他這個主意,可是現在反而都贊同了,也對,既然害怕什麼鬼啊神啊,自己講個故事,分析一下道理,反而更容易破解眼下的恐慌情緒。
“那我來。”王麗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舉手道:“我來我來,但是說好了,我只負責講,但是不會分析,分析要靠您來做,越大夫。”
“對,對對,我們只說,不會分析,小越啊,你來做,你正好是大夫,算是給我們做心理諮詢了。”老李熱切地回應著,那馬臉男也紛紛點頭附和。
誰知小越卻搖了搖頭,看向了梁輝:“梁輝,你在這書上看到了什麼?”
梁輝因為得到了小越的囑咐,正一門心思看著日記,當然,他就坐在這裡,小越的故事也肯定聽了一耳朵,見小越問,笑了笑道:“那我來說一下,咳咳……”
“別,你念。”
小越忽然做個手勢,指著梁輝手裡的日記道:“你來唸,念才是原汁原味的。”
眾人一怔,看向了小越,不知道小越為什麼要梁輝來唸,念個什麼日記有什麼意義嗎?尤其在這種環境下?
“別忘了,這個日記可是這個屋的主人留下的。”
小越說了這麼一句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眾人臉上變色,互相看了一眼,王麗開口道:“梁輝,那你來唸吧,看看屋子的主人到底是個什麼人?”頓了頓,想起那個畫像裡的女人,又道:“是個畫像上的女子嗎?”
梁輝搖頭,皺了皺眉道:“是個男人,好像還是現代的男人。”
眾人面面相覷。
“那你念吧,先念第一章,讓我們聽聽,這個屋子的主人,到底是個什麼人。”小越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
梁輝見此,只得點頭道:“好,那我念了,咳咳咳。”
7.
誰的生命不是一潭死水呢?
大家都是,誰也別說誰。
那個時候,我坐在飯店的門口,街坊鄰居吃了飯,串門路過的時候,都會跟我打招呼:“哎吆,老張,乘涼呢。”
“呵呵,乘涼呢。”
我坐在藤椅上,手裡拿著團扇,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這一年我四十歲,其實還不老,正是壯年時光,容顏也算帥氣,按照現在的話說,是可以騙到小女孩的帥大叔,然而我卻覺得自己半截已經入了土,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去。
或者說麻木吧,二十多歲就到了這個興德飯店,從夥計做起,後來被老闆託付重任,把女兒許配給了我,並繼承了這家飯店,日子就這麼平淡如水地過下去。
老婆呢,其實還算挺好的,人漂亮,活潑,可愛,會交際,總而言之,各種吧,人人都說娶了這老婆,是我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但是我卻也沒覺得什麼,或者說,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我一直是無感的。
對,就是沒有感覺,打從做夥計做起,我就是對這個世界沒什麼感覺,但是人老實,客客氣氣的,讓幹啥就幹啥,又不愛多事多言,所以大家都覺得我很靠譜,因為靠譜,所以老闆很喜歡,經常讓我幹這個幹那個,最後呢,終於挑中了我做這個飯店的繼承人。
“你啊,不聰明,但是靠得住啊。”老闆臨終前,用那肥大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讓我想起了在廚房裡處理的冷豬肉,可是我沒動,因為我覺得對方快死了,人這輩子得對死亡有點尊重。
畢竟人都要死的,不是嗎?
人都要死的,我坐在飯店的門口,看著幾隻蒼蠅在水溝前嚶嚶作聲,天上的明月亮得刺眼,留在地上的清輝倒是讓人覺得敞亮了下,旁邊的小凳子上擱著十幾片西瓜,我拿起一片放在嘴裡,輕輕地咀嚼著,沒什麼味道,開飯店的,味道太多了,所以就沒味道了。
裡面傳來老婆的笑聲,老婆是個閒不住的,輕盈地像只蝴蝶,需要不停地飛舞才會快樂,然而我卻是個笨企鵝,只能站在地上看著她,所以我們很是不相干,可是不相干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彼此之間沒什麼掛落,所以保持著適度的自由。
因為自由,這個婚姻還算可以維持,老婆很漂亮,喜歡她的男人很多,這個飯店大半來這裡的,都是衝著她來的,我習慣她的招蜂引蝶了,又或者,我對頭頂上的綠帽子沒什麼太大感覺,所以相得其樂。
傍晚正是淫情四起的時候,又是著烈烈的夏日,男人們在白日裡贊起來的火,需要在這涼爽的夜晚發洩一番,所以成幫結隊地來找老婆,當然,你們別誤會,老婆還不至於會群來的地步,他們來是打麻將的,我們飯店單獨有個麻將館,大家坐在一起,熱熱鬧鬧打情罵俏,再加上利益驅動的金錢置換,勝負相抵的刺激,便是一個美妙的夜晚。
而我,對這一切,都沒有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
有時候,人活著,只是表面意義,也就如此罷了。
我坐在飯店門口,曬著姣姣的月亮,嘴裡咀嚼著西瓜,味道嘛,說不出來,但是會咀嚼,表面意思而已。
此時,忽然,在箱子那頭走過一個人來,是個曼妙的人影,慢慢的,她走近來,是個年輕的女孩,大約二十歲左右,皮膚白皙,五官清秀,但是愁眉苦臉的,像是有什麼愁事,揹著包低著頭,踏著月亮曬在街道上的清輝,一步又一步,細長的腳腕,白皙的腳趾,踏著木梔,發出踢嗒踢嗒的聲音。
我一下放下了蒲扇。
看著那女孩,是童話嗎?裡面歡聲笑語的調笑,外面燈火闌珊的光,這個女孩就從月色中走來,沐浴著清輝,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有事嗎?”我忽然破天荒地開口,要知道我可不是愛管閒事的人,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完全不會管任何事,我所有的精力,都是在努力地活著,然後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可以舒服地閉上眼,離開這個不愛也不恨的世界。
然而這一次,我忍不住開口了,或者她從月光之下走來太美了,讓我有些忍不住,又或者她的樣子太過哀傷了,終於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女孩聽到這話,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眸裡帶著無限的哀愁,可是當她看到頭頂上的招牌時,眼前又是一亮,對著我道:“大叔,您是這裡的老闆嗎?我可以到您這裡打工嗎?我啃吃苦的,真的。”
聽到這話,我有些不知所措,那種感覺就像是……像是中了六合彩。
沒錯,就是六合彩。
“當然可以。”我一下站起來,少有的熱情地退讓著:“可以,可以的,但是姑娘,你是從哪裡來的?是來打工的嗎?”
那女孩搖了搖頭,咬了咬嘴唇,臉上映出一片紅來道:“我爸有病,大學剛剛考上,沒錢交學費,所以我想要打工來著。”
這話讓我越發激動了:“多少錢,我可以資助你。”
這話脫口而出,然而當我說出去的時候,我已經後悔了,因為——我看到了女孩害怕的表情,就像是小紅帽遇到了大灰狼,呃呃呃,別誤會啊,我恨死自己的莽撞,又驚訝自己的熱情,沉了沉,這才笑道:“我的年齡可以當你爸了,你別多心,孩子,我就是特別喜歡上學好的孩子,沒別的意思,你若是不在我這裡打工,也沒問題,我可以借給你這筆錢,你以後工作了可以慢慢還。”
女孩張大了口,像是真的中了彩票。
我知道女孩有些不信,轉身進了門,走到櫃檯前,低頭拉出了抽屜,櫃檯上的錢一般情況下不是很多,可是偏生這陣子有幾家在這裡舉行婚禮,所以放著很多現金,我正好一把秒了。
當然,會計和服務員都在,不過他們都在屋子裡,沒見到我在外面做了什麼,見我忽然拿了一沓把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遇到侄女了。”我指著門外,門外女孩個子挺高的,瞞不住。
服務員和會計流露出會心的表情,那意思果然如此,不過誰也沒說什麼,大概覺得我老婆那麼“活潑”,我卻這麼老實,多少人是有些不忿和不屑的,如今這個老實人做了點啥,那也是應該,何況我說的是“侄女。”
我抓了袋子,把錢掖在了袋子裡,抱著走了出來,沒想到女孩還在,只不過遠了幾步,臉上帶著幾分警惕,像是小紅帽在看大灰狼。
我把袋子遞了過去,開口道:“錢你拿著吧,足夠交學費,若是想著還,可以過來還。“說著,遞給了女孩。
女孩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像是看一個怪物,眨了眨眼,搖頭道:“大叔,我……”
“你別多心,我不是想包養你之類的,現實沒那麼醜惡,是這樣的,我呢,有個孩子,算是侄女吧,也是學習很好,學霸,考上了很多的大學,結果人出車禍死了,沒法子,我很疼愛這個侄女,曾經準備一大筆錢要給她,結果她沒了,我這個傷心啊,今兒見你,感覺你特別像她的樣子,算是個緣分吧,吶,拿著。”
女孩低頭看著那布袋,袋子裡露出一大堆紅票子,她遲疑了下,終於接了過來,眼淚一下流了下來:“我……我遇到好人了,大叔,謝謝您。”說著,就要噗通跪下,我忙把她攙起來,看著她皎潔的皮膚,長長的睫毛,心裡忽然化成美麗的柔弱。
“好好拿著,去上學吧。“我笑著道。
女孩開始還在猶豫,見我是真心的,也不讓她幹嘛,也不讓她寫欠條,真真是乾乾淨淨地送她走,不由轉身去了,只不過一步一回頭,猶然在夢中。
我呢,就一直站在那個飯店的門口,看著窄窄的巷口裡,那個人影漸漸地消失,心裡卻覺得額一塊石頭落了地,當然,自己無緣無故損失了一大筆錢,可是相對於這個損失,我心中的快樂,確實難以收買的,這就像是……怎麼說呢,像是忽然鐵樹開了花,一個五官皆盲的人,忽然有了眼睛,有了鼻子,有了耳朵,有了口,可以接觸到了這個真實的世界。
這樣真好。
我看著天上的月光,它曬在了牆頭上,曬在了青石路上,曬在樂萬家燈火,曬在了這個拴住了我一生的飯店,然後,它指引出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化作了妙齡少女,引導著我,牽引著我,讓我能與美好相干。
真不錯,真不錯。
我幾乎被自己的詩意激動得熱淚盈眶,忽聽老婆在裡面大呼小叫:“梁成,梁成,你瘋了?你吶那麼多錢出去幹嘛?說,你給誰了?老孃跟你拼了——”
說著,一個紅色的身影一下撞了過來,像是瘋了一般,撞到了我的胸口,我身上劇痛,“蹬蹬”後退,一下坐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不過哪怕那個時候,我也望著月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