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裡的白熾燈好刺眼。
袁譯抬起手,似乎想要擋住那光芒,然而一陣譁啦啦的聲音提醒了他——自己身上拷著手銬。
這讓他有些煩躁,他挪動了一下身子,盯著前面正在記錄的警察,苦笑了笑,開口道:“你們說的,我都承認,其他的,就不要問了,就當我有病。”說著,閉上了眼。
兩個警察對望一眼,竊竊私語了半晌,出去了。
不一會兒,忽然外面傳來嘁嘁喳喳的說話聲,那聲音裡恍惚著似乎有些耳熟,袁譯睜開了眼,看了看那扇玻璃。
玻璃自然從裡面望不到的,只有外面的人能看到裡面,然而袁譯確定的是,有人正在外面看自己,又或者,在指證自己,因為他認出那聲音來了,是那個少年頭像的董強。
呵呵。
袁譯嘴角露出冷笑,人是多麼脆弱且SB的生物啊,前幾天還信誓旦旦,那天晚上還各種為難,如今卻義正言辭地開始誣陷自己了,呵呵,一群卑下之物。
不過呢,也挺有意思的。
他忽然有些無聊,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換了個姿勢,忽聽外面吵鬧,有人在喊著:“阿譯,你在哪兒啊?你怎麼……怎麼會這樣啊。”
正是母親張莉的聲音。
袁譯眼皮跳動了一下,卻也沒動,忽聽門“嘎啦”作響,有人闖了進來,扶著自己的雙肩,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阿譯,阿譯,你沒事吧?怎麼會這樣?一定是他們搞錯了,你別怕,媽媽給你找最好的律師,你別怕。”
袁譯被母親晃得難受,這才睜開眼,見母親臉上都是淚痕,正急切地盯著自己,問:“你沒事吧?寶貝,你沒事吧?我給你找最好的律師,國際大律師……”
“沒事,但是我確實做了,我認罪,不用找律師。”袁譯似乎不願意多說,只淡淡地道。
“啊啊啊,怎麼回事這樣?你瘋了不成?”張莉抱著兒子大哭起來:“你怎麼能這樣啊,你是不是瘋了?我不相信,我要找律師,給你找最好的律師……”
袁譯知道跟更年期的母親沒法多說,只能閉著眼靜靜聽著,好一陣子等母親發洩完了,這才道:“我說我認罪了,你就不用操心了,就這樣,你再問我,我也不會說什麼的。”說著,對著站在一旁的李隊喊:“怎麼回事?審訊室是外人進的嗎?煩不煩?你們警察怎麼搞的?”
李隊見袁譯這麼說,只得讓人把袁譯母親拖出去,然而張莉還是不甘心,口裡一直宣稱要“找最好的律師,你們警察冤枉好人,等著吧”之類的。
這一聲聲的在玄廊上不絕於耳,李隊聽著稀奇,不是對張莉的稀奇,而是對袁譯的稀奇,因為袁譯臉上明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氣,甩了甩頭,像是甩開蒼蠅一般,忽然睜開眼,見李隊看著自己,呲牙一笑道:“別聽我媽瞎說,證人董強來了吧,我認,都認。”
李隊眸光閃動了一下,幹刑警這麼多年了,他還這麼見過這麼一號的。
“這可是死罪。”李隊似乎想要準備恐嚇袁譯一下。
“知道。”袁譯合著眼,眼皮都沒抬,只冷笑道:“死罪就死罪。”
李隊皺了皺眉,感覺有點不對頭,出了門,打電話給心理大夫廖大夫。
“喂喂,是這樣的,廖教授,您來一下看看吧,國際案子,你來一趟吧。”
廖教授聽到這事,感覺有些嚴重,半個小時就驅車趕來,坐在袁譯面前,給他安裝了測謊儀,問了半個小時的問題,結果證明這貨智商情商一點事兒都沒有,記憶也毫無問題,總而言之,是個正常人。
“可他表現很奇怪。”李隊顯然不信,說出自己的疑惑:“我們找到了證據,發現他用暗網釋出懸賞令,擊殺李媛,他的幫兇也在作證,可是這裡面有個問題,這個影片到底是誰做的?是他的仇家嗎?第二個問題,他非常乾脆地承認了,然後就什麼也不說了,這種態度也很奇怪。”
廖教授聽到這話,也有些猶豫了,沉吟半晌,道:“袁譯在學校裡風評如何?”
“還成吧,都反應他比較傲慢,非常驕傲,除了風流好色之外,好像沒有大惡。”李隊道。
“風流好色?傲慢自負?”廖教授喃喃道,拼砸了一下,開口道:“這也是性格問題,不存在精神問題。”
李隊見專家這麼說,四信不信的,也只得點頭了。
案子就這麼很順利地到了最後,證據找到了,證人也有了,袁譯為了報復李媛,在暗網僱人綁架殺害李媛,然後又用計讓觀賞參與者自我殘殺,最後被人錄製了影片舉報,結果被抓了,這案子一旦公佈出來,很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引起國內外的關注,並且還要跟法國那邊交涉,因為是在法國犯的事兒,還的把人引渡過去,總而言之,各種麻煩。
公佈前一天晚上,李隊不肯回家,只坐在辦公室裡反覆尋思這件事,局長正好下班,路過他的辦公室,見燈亮著,推開門,見他正盯著前面的李媛照片發呆,知道他在尋思這案子的事兒,問:“老李,你咋了?因為是國際案子,所以壓力大了?”
李隊搖了搖頭,頭靠著脖子,靠在椅子上,腿放在桌子上,一口一口地抽著煙,煙霧繚繞著她的臉,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起來。
“這案子有些古怪。”李隊敲著桌子,沉沉道:“如果不是國際那邊催,咱們真的而應該再慢慢查。”
局長卻有些不耐煩,擺手道:“在法國當地發生的案子,讓他們查去,咱們這裡抓到了也是好事,只是沒想到綁架李媛的還是中國人,唉。”說到這裡,有些黯然,喃喃:“中國人害中國人,是最說不過去的。”
李隊聽到這話,狠命地抽菸。
局長說到這裡,自己也有些心堵,擺了擺手去了。
一時之間,辦公室裡只剩下李隊,白熾燈搖曳著,映著他的臉,順著渺渺的青煙,他的神情漸漸變得模糊,眼皮也垂下下來,似乎要沉沉睡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嘎啦”一聲巨響,原來他靠靠坐的椅子倒在地上了。
“唉吆喂。”李隊揉了揉屁股,罵罵咧咧地揣著那椅子,忽然,手機響了,是證人董強的。
董強是汙點證人,已經被關押起來,不過比袁譯強,是有一點行動自由的哦,而且也能給打電話。
“李隊。”董強那邊的聲音帶著遲疑和試探,還有一絲哭腔:“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要不我睡不著。”
李隊聽到“睡不著’三個字,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哦,已經快十二點了,難不成自己剛才睡了一覺?
正想著,聽董強在那邊吸溜著氣,像是在哭,又像是打氣。
“到底什麼?快說。”李隊有些不耐煩,沉聲催促。
“那個袁譯……袁譯……是冤枉的。”董強似乎十分害怕,結結巴巴地道。
“什麼?”李隊一下抓住了手機,差點一下摁斷了。
“是冤枉的,李隊長,我……我雖然不是好人,可是我真的不能冤枉好人,不能眼看著無辜的人送死,可是我妹妹那邊,唉,我這些人可真是熬壞了……”
“你把話說清楚。”到了這種時候,李隊反而冷靜下來,他很快把手機連結上了電腦,又連線上錄製器,沉了沉,想到自己的直覺終於對上了,這案子是不對頭的,於是換了個溫柔點的語氣,溫聲道:“你不要急,沒事的,還沒徹底定案呢,案子也沒公佈,所以還來得及,你說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
董強那邊卻像是要哭了,聲音帶著幾分嗚咽道:“我……這事要從頭說起……”
……
袁譯這是人生頭一次坐牢,其實他感覺還不錯,除了比自己家裡要髒一點,其他的也沒什麼,這幾日唯一頭疼的是母親,也不知道從哪裡招來的律師,各種各樣地跑來折騰他,他呢,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哦,只有一句:“若是要辯護,誰也不如我自己,你們這些律師算什麼?”
他一向傲慢狂妄,所以後來不管張莉怎麼請,律師們也不來了。
“聽說是袁鄭舉報的你?”有天探訪的時候,張莉小聲問袁譯。
袁譯本來一直一切與我無關的漠然,聽到這個名字,眼皮才跳了跳,笑了笑道:“那又如何?”
“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張莉多年怨氣終於找到了出口,破口大罵:“他跟他媽那個賤人真是一丘之貉,全是王八蛋……”
袁譯聽得煩,皺著眉道:“媽,你行了,人都死了,這麼多年,還有完沒完。”
張莉歇了口氣,見兒子已經轉過臉不願理自己了,只得聽了話頭,沉了沉,又道:“小夏這女人也是,你這落了難,竟然跑到國外去了,真是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早分手了。’袁譯聽到母親提起”小夏“,眼皮跳了跳,冷冷地道:“半年前就分手了,跟我毫無關系的人,扯什麼淡?”
張莉聽到這話,只得罷了,剩下便是哭,袁譯被她哭得心煩,最後只對看守說“我不見外人。”
他對世界一向是冷漠的,於是連同導師、校友,以及一切想探望他的人,他都是兩個字“不見”完事。
如此清靜過了幾日,後來得知傳來訊息——他要被作為殺人犯引渡了。
袁譯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點了點頭,臉上無波無動,什麼表示都沒有,反而看守有些於心不忍,開口:“你若是有什麼想做的,想吃的,告訴我,我可以給你傳達。”
“沒。”
袁譯臉上一片風淡雲輕,彷彿要引渡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看守吃驚地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正要離開,忽聽袁譯又道:“別跟我媽說,也別通知其他任何人,我想清靜一會兒。”
看守聽到這話,要為張莉打抱不平了,忍不住道:“你也太冷漠了點吧,老兄。”
袁譯冷笑了笑,表示不屑辯駁,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下坐在鐵床上,仰頭看著上面的吊燈,忽然躺下來,伸出手,在那個吊燈上做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形狀,然後回到了自己臉上,閉上眼。
這件事,這場遊戲,他其實挺高興的,又或者不好用高興這詞形容,應該說是挺興奮的,因為對於無感症病人來說,這種刺激挺有意思的,比每天的日子有意思多了,然而……似乎又要結束了,而且這一次結束,是袁譯樂見其成的,因為……
沒意思。
袁譯翻了個身,衝著牆裡面,用手指滑動著牆皮,手指順著牆皮,劃出一層層的粉末,沾染在床榻上,若是不出意外,自己很快也會化成這裡的一堆塵土吧?呵呵,塵歸塵,土歸土,真的很不錯呢,然而自己還在期待什麼呢?又或者,自己在賭什麼呢?
這種拿自己性命來賭博的行為,真的好嗎?
其實很好。
袁譯又翻了個身,這次臉衝著外面,忽聽鐵門有說話聲:“李隊。”
然後,噼裡啪啦的解鎖聲,一個高瘦的男人推門進來,燈光映在他臉上,泛起一層層的波紋,他在抖動,激動?又或者是憤怒?
袁譯慢慢坐下來,靜靜地看著那個男人,男人正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臉上的肌肉還在抖動,攥著拳,似乎在抑制住撲上來廝打的衝動。
袁譯卻瞧的好笑,問:“怎麼了?李隊?”
“你騙我?騙我們?”李隊氣得聲音都嘶啞了,顫聲道:“袁譯,你在想什麼?你知道這麼做是犯罪,懂嗎?你知道這麼做,會讓殺害李媛的兇手逍遙法外,你懂嗎?”
最後的聲音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是憤怒的顫抖。
“我知道。”袁譯淡淡地回答,眸光落在了李隊攥著的拳頭上,拳頭是顫抖的,肌肉是哆嗦的,他好生羨慕這樣的人,這麼充滿活力,不像自己一樣……
不像自己……為什麼對什麼都無所謂了呢?
這到底是什麼病?
“董強已經把所有一切都告訴我了。”李隊似乎對他不抱希望了,也不再想聽袁譯說什麼,站了起來道:“案子會重新來偵查,明天的引渡取消了。”
“別。”袁譯忍不住脫口而出。
李隊似乎有所期待,停住身形,眯眸看著袁譯。
“我有其他的說法。”袁譯說到這裡,忽然微微一笑,他不是對李隊笑的,而是對命運笑的,因為命運又讓他活了,他對賭成功了,他要繼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