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會吧？”

出版編輯任琪捂著嘴，瞪著眼看著徐志，半晌，喃喃：“你答應了？”

徐志坐在對面，盯著任琪的臉，此時大概是下午，夕陽斜斜地映在任琪英氣勃勃的臉上，二十五六歲的姑娘，活潑，有衝勁，豪爽，當初正是她看中了自己那本小說《破產》，當即拍板說要出版，才讓自己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寫手，變成了暢銷書作家。

似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又似乎有些不真實，好吧，徐志也不太明白，他有點糊塗，一切都有點糊塗。

徐志端起眼前的檸檬杯，吸了一口檸檬，那股子酸澀的味道讓他回過味來，小聲解釋著：“對不起，任編輯，我也是沒法子的，但是我覺得這樣改也沒什麼，畢竟要照顧市場的，要知道，王導可是業內著名的名導，拍的片子很賺錢的，所以他的眼光應該是專業的。”

“專業的？”

任琪臉上浮出譏諷來，冷笑一聲，靠在椅背上，抱著胸道：“他賺錢倒是專業的，其他的可未必，你瞧他拍的那些瑪麗蘇爛片，專門騙小學生的，看完都能給正常人留下深刻的智商陰影。”

徐志見她說得刻薄，只能閉嘴。

他是個善良懦弱的性子，跟小說《破產》裡的男主楊力一樣，從小就是個乖孩子，乖學生，乖員工，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開了，辭職寫作，當然這個主意母親是強烈反對的，然而他到底堅持下來，還從母親那邊的家裡搬出來。

如今機緣巧合，一飛沖天，當然也有點運氣使然，然而按照他的性子，似乎還沒太適應過這種喧囂的日子：一切都在變，忽然出了名，有了女人，有了朋友，有了粉絲，什麼都有了，有的讓他簡直要頭暈，所以還在暈乎乎的狀態。

今日見任琪，乃是因為小說被影視圈的著名導演王達看中了，說要拍成影視，還邀請他自己來當編劇，他當然高興得不得了，可是總要改的，按照人家出品方的思路來改，因為版權屬於出版社，所以他有必要通知出版方，然而當他把這修改思路告訴出版編輯的時候，任琪卻強烈反對。

“這他媽的都什麼思路啊？”

任琪雖然是個姑娘，說起話來卻爺們得要命，拿著徐志給的修改意見稿不停地搖頭道：“哎喲喂，徐大作家，您老寫的可是一個媽寶男人精神破產的故事啊，是對於倫理親情與愛情的深刻反思，可這改成啥了？”

說到這裡，任琪氣得把稿子一下扔到了桌子上，從兜裡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地抽了幾口，才能憋住更損的話來噴出來。

徐志不抽菸，聞著濃烈的尼古丁味，咳咳了兩聲，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此時太陽忽然要落下來，灑在咖啡館裡一片的霞輝，兩人遙遙相對，一個對著猛抽，一個拿著帕子咳嗽。

咖啡館的服務員忽然走過來，先是給兩個人添了水，然後笑容可掬地對任琪道：“小姐，不好意思啊，這邊是非吸菸區，那邊……”說著，她指了指對面靠窗的一趟座位道：“那邊才是吸引區。”

“哦？”任琪聽到這話，眉毛一揚，站起來，把包一夾，蹬蹬跑到了對面的座位，“噗通”坐下，開始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

服務員以為她會掐煙，結果居然跑到那邊吸了起來，不由無奈地看著徐志，然而看了看，忽然覺得面熟，一下子想起是這陣子比較火的一個作家，好像還上過電視採訪，又低頭看了看那沓檔案，頂頭就是《關於小說《破產》的修改意見》

“哇，先生，您是徐志吧？”服務員驚喜地看著徐志。

徐志見那服務員一臉仰慕，不由羞澀地笑了笑，他如今成了名人，到哪兒都是有人給要簽名，當名人的感覺確實很好，到處都是光環，人彷彿要高上大了幾分，然而他到底改不了內向羞澀的性子，見到陌生的漂亮姑娘，還是有點怯怯的。

服務員此時也不顧任琪了，“蹬蹬”回頭轉身去了服務檯，一會兒抱著一本書過來，道：“徐先生，請給我籤個名，我是你的粉絲，說起來也是個文藝青年，這本書我看了好幾遍了，哎，其實我有點同情楊力老婆的。”

徐志聽到這話，笑了笑，拿出簽字筆簽名，服務員連聲稱謝，並未為了表示感激，殷勤地把他們桌子上的檸檬水咖啡等飲品，轉到了吸菸區那邊。

任琪此時已經抽完了一根煙，剛才興起來的火氣也隨著這根煙消化掉了，想了想，大概覺得這件事也阻止不了，於是無奈地舉手：“得兒，我先認真看看吧。"

徐志見她這麼說，知道她接受了事實，籲了口氣，靠在了椅背上，外面的光影越發濃烈了，像是要把所有人一切都卷了進去一般，讓他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他忽然有點討厭這種感覺，於是拿出了手機，見女友給他發了條簡訊：“親愛的，我去夜店了，晚上回哦。”

“又去夜店啊。”徐志回了一句。

女友打了個“可愛”的表情：“就這一次，親愛的，我答應你，下不為例，行不？我會改變的。”

“好吧，我給你留門。”徐志回。

“謝謝親愛的！”女友回了個親吻的表情。

徐志盯著女友的簡訊看了一會兒，忽然點開了女友的頭像，裡面是一張標準的網紅臉，大眼睛，高鼻梁，深深的眼窩，白光熠熠的皮膚，美，自然是極美的。

看到這樣漂亮的女友，他嘴角也揚起一絲微笑。

莉莉是小明星，伽位雖然不叫十八線，但是也絕對不是一線，準三線的明星，資源肯定不會太多，這次因為徐志的緣故，終於能在新劇《破產》裡當女一番。

“我的天啊。”

正在看稿的任琪忽然在對面發出驚叫，指著那稿子，瞪著圓圓的眼，一字一句地道：“你確定該這麼改？簡直要瘋！”

徐志聽到這話，看了看任琪指的的那地方，咬了咬牙嘴唇，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王導改得思路實在太離譜了。

《破產》的故事品格很高，講的是男主楊力一生的努力，就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誇獎，尤其是母親的誇獎，因為他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有一個控制欲很強的母親，不管做什麼都受母親很大影響。

上學的時候，他就努力做一名好學生，聽老師的話，努力學習，從不惹事，儒弱乖順，從小學到高中，都是班裡頭的學習委員，高考的時候，聽從母親安排，選擇了母親想要他選擇的專業和學校，大學時代也沒談戀愛，因為母親不允許，畢業之後，進入母親的公司上班，被技術主管王叔帶著，據說是個好員工，後來聽從母親安排，娶了個溫柔賢惠的媳婦，媳婦說他是個好丈夫。

一切似乎很圓滿，他是個好人，好學生，好員工，好丈夫，事事如意，一切安然。

當然，作為一個有自我意識的成年人，楊力內心也會有些不滿足，比如他在選擇專業的時候，其實更想選擇文學，選擇職業的時候，更想選擇作家，選擇媳婦的時候，更想選擇活潑一點的女孩，平時婆媳之間總是有點小摩擦，他其實想偏向一點媳婦，可是只能服從母親，但是人生不可能事事完美，日子也就這麼貌似平靜地過下去。

然而突然有一天，他的平靜人生被打破了——他親眼看到自己那溫柔賢惠的妻子出軌，出軌物件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王叔。

不僅如此，更多的真相一個接著一個撲面而來，媳婦其實是王叔包養的小三，王叔玩膩了，所以才推薦給了母親，做了自己的媳婦，而自己那個女強人的母親，跟做技術主管的王叔居然也有一腿……

楊力的人生就這麼崩塌了，他不明白生活為什麼如此殘酷，自己辛辛苦苦，努力經營的幸福，為什麼如此不堪一擊，他想自殺，卻被警察救下來，然後回家之後，他殺死了妻子、母親，又跑到公司，殺死了王叔和一切欺騙他的人，最後，他瘋了。

讓人諷刺的是，當他瘋了的時候，他居然找到了自我。

小說出版之後，出版界評價很高，很多評論家認為“這是現代中國男人的真實寫照”“這是媽寶男們尋找自我的驚秫歷程”云云，在出版界的推波助瀾下，成了轟動一時的暢銷書，徐志也因此功成名就。

因為是自己寫的東西，徐志當然知道此時任琪在抱怨什麼——

這書中間最重要的一個場景是捉姦戲，這場本來刺激男主精神發生裂變的捉姦戲，但是按照瑪麗蘇精神指引，王導要徐志改成男主楊力的懺悔心路——看到妻子在別的男人眼前這麼滿足，他心懷愧疚，原來自己並沒有給妻子幸福，於是生出離婚的念頭。

至於為什麼這麼改，王導的意思，這年頭電視劇要符合大媽和少女們的口味，所謂大媽和少女們的口味，就是要拍成大女主戲，按照女主視角來拍，那麼《破產》就不能是男主視角了，要改成女主視角。

這也罷了，最重要的是女主的背叛不能是寫成淫婦行為，而是一種追求幸福的女權行為，楊力在瑪麗蘇光環之下，也只能作為陪襯她的“男配”存在，她跟那些男人糾纏，也是一種“追求女權”的過程，總而言之，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凡是男人都愛她，男人們見了她就愛得發狂，她從來不勾引男人，男人卻個個為愛痴狂。

然而在任琪眼裡，這已經變成了兩個故事，跟原著完全沒關係了。

“我覺得是王導借了你這本書的名，拍了個他自己想要寫的故事。”

任琪夾著煙卷點了點那檔案上捉姦戲的修改：“一個正常男人，看到老婆跟別人在床上嗨，居然還能產生不能給她幸福的愧疚之心，這得什麼樣的變態才能做到啊，臥了個槽，這男人有病吧，什麼綠帽邏輯，你不怕拍出來被原著粉打死嗎？”

徐志聽到這話，忽然想起不久前，簽名發佈會的情形，自己站在舞臺上，臺下是書粉們，他們拿著自己的書，一臉仰慕地看著自己，聚光燈閃爍之下，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

“說吧。”

任琪把菸灰盒一下扔到了桌上，仰著頭吹了口氣，盯著頭頂上的煙雲，臉上漸漸變得有些沉重，甚至帶著幾分悲哀：“我不信你就為了那點錢毀了自己的心血，還找了那麼個膚淺庸俗的女朋友……到底為什麼？徐志，跟我說實話。”

蒸騰的煙氣模糊了她的臉，只有那雙眼睛，熠熠發著光，讓徐志無從躲藏，徐志張了張口，忽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