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光暈。
燦爛而,絢爛的光暈。
但卻並沒有身在夢中的感覺。
當從伏著的金屬桌上醒來時,許佳不由用手遮住了眼睛。他為窗外奪目的陽光震懾——一片茫茫的亮白間,是直通向最遙遠盡頭的輝光。在那遙廓的近乎無窮盡銀白的雪海間,與為風所吹拂的雪粒相翩舞的,是粼粼的希望。
一片燦爛而絢爛的,光暈……
“啊……”
許佳微張嘴唇,口腔中因焦躁而破皮的口瘡符和著他呼吸的頻率。
嗓子難以形容的塞。每次嚥下口水時,總能覺著那兒彷彿噎著個什麼肉瘤——第一次地,他意識到自己尚有離開的機會。第一次地,他彷彿第一次見到陽光的蟲子般,在光的懷抱間殷殷前躬,彷彿想連自己的身體也全部融進這光裡。想要融入……
“回。”
“回去。”
“我還能活著回去!”
可是,說話的聲音卻毫無實感。
全身忽而發冷,忽而發熱,更清楚的感受則是從某處綿延直上的空虛和無助。許佳瞥了眼身後,再一抬手——卻冷不妨看到自己的手上、手臂上,乃至於自己剛剛趴伏的金屬桌上,是一片胡亂抹畫開來的凝幹後的血,抬手磨蹭臉頰,便又一次回憶起了,自己剛結束掉的那些全部……
“啊。啊——?啊——!!!”
他失聲尖叫,兩手抖得難以控制。
他用力將手摔向金屬桌。啪!
啪!卻連這敲撞時的痛楚,都酥麻得沒法感知個明白。
“劉穎——!”
他一回身:“蔡安娜!!”
無人應答。
這自然是理所當然的。
他殺了所有人。
這已經是,最後的最後了。
“至少……”
嘴上念著兩個女人的名字,可他心裡真正第一時間記起的,卻是小白。
“我?”
他瞪大眼,手撐住金屬桌,卻再撒手,想往回去找一些什麼,卻驟地止住了步子。
許佳呆滯地盯向地面。
那兒還摔著他做過一切後,踉蹌走向這邊時最後放下的那支鐳射步槍。
“小白?”
“怎麼辦?”
“回不去了。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顫抖著抓住自己的頭,他瑟瑟發抖:“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國家……”
“國家,民族……”
“國家,民族,科學,還有全世界……”
許佳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他額上浮著層油膩的汗水,且與不知誰的血混在一起。他猜,或許BE集團的直升機已經等在外面了,又或許國家會派來救援隊,甚至可能有國際援助……可是。可是。
殺人犯?
連環殺人犯??
毫無理由,哪怕說了理由,也不可能被任何人相信吧。
“我。”
他往空氣裡一抓,手卻是虛弱的。
他往前走,一步一步的,慢慢晃回了走廊——“而且我該死去。我……”
胃裡的酸水向上湧。猛地,許佳打了個劇烈的寒顫——他一回首,身後卻依舊是剛又閉合的自動門。他抬起手,將拇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他身子往牆壁那側靠,任由自己的頭,一湊一撞、一湊一撞地,往那冰冷的牆壁上砸。
整個身體都在發緊。
他不敢再去看那些人的屍體,更不敢對他們告別。
他早就做好了同這些人死的打算,可是…總得有人去彙報這裡的情況,總得有人將研究資料帶回去,總得有人為人類的福祉做犧牲,總得有人……
“我得活著。”
他哆哆嗦嗦地說:“我才不會去死。”
他撂下手,再抬起,終於緊捏住了自己的左肩:
“我才不會和你們一起去死!!”
“我——!!”
情緒驟地燃燒。
他闊步前奔,可這濃郁的情感,竟只維持了一瞬。
繼續前行,雙腳便好似被掛上了兩隻沉重的鉛球。每再走一步,便是地獄,如墜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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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還是不想再死了。
哪怕最初時想的再好,他也不願、更不肯去死了。
殉情?
才不會做。
不會做!
我要活著。
我發誓我得活著。
活著,就會發生好事啊……
他臉上的肉擠到一起,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卻是笑,卻是泣,卻是嚎啕,卻是大叫——防寒服?防寒服在哪兒!!還有該帶上的東西。還有我!哪怕現在直升飛機還沒過來。可是等以後——!我,我會活著的,我還不想
他跌撞著向前狂奔,不似前進,卻像是失足滑進了油罐子裡的老鼠。每一次地掙扎,都是喜樂。
防寒服。
防寒服,找到了。
我得洗把臉,我得洗個澡,我得什麼都做好,我得……
去他媽的吧!
我得回去。
我得活著回去。讓我看到個活人——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他媽只是想知道除了我還有別的——讓我回到我曾居住過的那個世界,求你、求你!無論你是誰,只要能讓我活著離開這兒,只要能讓我用這雙眼去看、用這雙耳去聽、用這鼻子去嗅外面的世界——你讓我他媽做什麼都行!!
劉穎也好,蔡安娜也好,還有,讓這狗屎的科考站去死吧!
你們就把我關起來吧!!
就讓我去監獄吧!至少讓我看到活人,至少讓我知道我是真的,至少讓我知道,我是存在的!
許佳近乎癲狂的迅速套上防寒服,將釦子扣嚴、腰帶紮緊、靴子塞實。他連連在喘,手指按壓在牆壁上,幫著自己的腿往離開的方向邁。那裡有陽光!真的,我都看到了!我全都看見了!
陽光!!
極夜。極夜結束了!
快走近向門廳,伴隨著自動門的開合,他撿起地上的鐳射步槍,也懶得再去換彈夾,便直奔那門的幾道鎖奔去。連著扣開鎖以後,許佳用力搞開了這門,面前卻無風雪湧來,有的只是光。並非任何意義上的慘白或死寂。而是真正的,由太陽發散出來的,充斥著希望與生命力的陽光。
“讓我離開這兒。”
“讓我離開這兒……”
他大跨步闖出,險些在臺階上撞倒,但卻勉強抓住了欄杆。
將怯縮的視線往高瞄,就看到了那真實沉浸在陽光中亮得似一片寬闊湖面的,無窮盡的冰雪和希望。
“哈,哈哈……”
許佳早已不知自己在為何而笑了。
他抓緊欄杆,步子往下,快步奔走下去,一靴子狠踩進了鬆軟的雪粒當中。卻不停步,而是向著陽光最初照亮的角度,蹣跚而魯莽地往前闖。
跑起來吧。
快快奔跑起來吧。
在陽光中,在光明裡,向著真正的世界,向著你心目中的真實……
他快步奔走,全然不顧身體的虛弱與從心向外散發的疲憊。
闊步而行,每一步都踩得極實;這一剎那,許佳彷彿再一次地體會到了,活著的感覺。
許佳的視線飢渴探求著一切能搜尋得到的陽光,恨不得讓自己雪盲一樣地,拼著去找那從各處蔓延開去的光輝的色澤——他兩手漫無目的地在無雪的暖陽中亂擺。風未起,只任由他大踏步將地面間緊密系實在一起的雪踐踏飛揚,追求著這光,追尋著……
希望……
可是,希望。
漸行漸遠,漸走,漸又無力。
又像是意識逐漸模糊了,光也就淡去了;可當光淡去了,他那才被點燃,奮力開始最後一次燃燒的心臟就……
光明。
漸暗,旋即是加劇的消散。當意識到光從指間流逝,從身邊消逝,更被那太陽像是從地面從四面八方驟地往回抽的瞬間——許佳呆滯昂起頭去,他麻木凝視天穹,卻正巧遭遇到太陽最終收斂一切,將世界重又埋回進無邊黑暗與絕望的瞬間。伴隨著最後一縷光線的消褪,無盡的極夜便再次誕生。
“啊?”
許佳緩叫了聲,忙轉身回望,竟只看到自己剛棄掉的科考站坐落在遠處,依舊散發著這漆黑寰宇中的最後一點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