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隨著劍鋒破紙,女妖痛苦地支吾了一聲。她身上的裂痕又多了幾條,破碎的皮膚落在半空便化作了一縷黑煙。
見女妖依舊踟躕不前,鍾離橫下心,把那張紙凌空挑起,一劍削下了半張。
見此情形,女妖的眼中忽然留下兩行墨淚。她將手往腹中一探,抽出一張弓,飛快地射出了三箭。鍾離側身閃躲過兩支,接著反手將龍淵一揮,最後一箭打在劍身上,“啪”的一聲濺成一灘墨汁。
“還……還給我!”那女妖嘶吼一聲,奮不顧身地朝鍾離衝來。
“就是現在!”待女妖靠近,鍾離斷喝一聲。老蠡忽然從旁邊的酒肆裡一躍而出,落到了散落一地的紙張上。
看見那個瘦小的身影,女妖忽然一驚,再回身想要朝坊外跑時,卻發現坊門已經被紅線來回纏繞了好幾圈。
“螢,好久不見。”老蠡擠出一絲笑容,“記得我嗎?我是蠡啊……”
被喚作“螢”的女妖掩起面容,哭著往後退了幾步,不住地搖著頭。
穆雨微躲在門柱後打好了最後一個結,聽著螢的慟哭聲,她緊閉起雙眼,腦海中不斷回想起老蠡講述的故事。
幽州曾發生過一場大火,火勢迅猛,藉著風勢燒著了一座書庫。當時,螢和蠡正好路過此地,為了救書,螢不顧蠡的阻撓,用妖力引出了《水經注》中所述的狂風暴雨。火滅之後,書庫裡的書雖然得以保全,但螢卻因為妖力失衡而失了神智,七竅中不斷湧出墨汁,再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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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其妖形不散,蠡只得忍痛將她吞入了腹中,讓她能以古籍的狀態繼續活下去。由於要承載雙倍的妖力和魂魄,蠡的身體迅速衰敗、腐朽,很快便從一位儒雅少年變成了傴僂老叟。瀕死之時,若不是蜃樓天在荒冢地裡救了他一命,墨閽應該已經早就滅絕於世了。
幾天前,當蜃樓天在萬佛鬼市裡發現螢的妖氣時,螢已經逃入了獐市。
此時此刻,恍如隔世。老蠡抬頭看著螢,昔日的翩翩少年已是艾發衰容,而曾經風姿綽約的少女如今卻形同屍骸。
“是我的自私,害你變成現在這般模樣……”老蠡俯下身,將手放在書頁的字跡上,“螢,我這就幫你解脫。”
說罷,那些紙忽然抖動了起來,七零八落的墨字滲出紙面,緩緩飄浮了起來,圍繞在老蠡的四周。看著這些字跡被剝離,螢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掩面啜泣著,墨淚染黑了白雪。
“把你困了這麼多年,你……一定很恨我吧?”老蠡苦笑一聲,抬手一揮,那些字跡便飛舞到了螢的身邊,開始融入她的身體。
螢使勁搖了搖頭。
老蠡忽然一怔,他的聲音顫抖起來:“螢……你能聽懂我的話?”
“蠡……”螢點了點頭。
聽見這個“蠡”字,老蠡的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
飛雪無聲劃過,寒風撩起螢的長髮。隨著墨字接連融入她的體內,螢的身體開始變得越來越透明。
或許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螢抬起袖子拭去淚痕,她向老蠡伸出了雙臂,眼裡閃著淚花:“我只是……想……好好地……陪在你身邊……”
呆愣幾秒後,當鍾離反應過來時,老蠡已經飛奔到了螢的身邊。他抬起雙臂站在螢的身前,漆黑如墨的妖氣從袖中噴湧而出,瘦小的身軀硬撐起了一座妖氣屏障,替螢擋住了融合。
“這一次,豁出去這條老命,”老蠡緊咬著牙關,額頭上青筋暴起,“我也一定要救下你!”
***
螢並不是逃出來的。
墨閽的書宮可以儲存墨跡,但不能收容妖。當年,螢的妖性盡失,幾乎要變回墨水,因此老蠡才能勉強將她收入書宮中。在萬佛鬼市靜養了數百年後,螢的心智漸漸恢復,也開始被老蠡的書宮所排斥。到達臨界後,她的一部分終於被排出了體外。
螢之所以犯下食書案,也只是因為想要用這具殘破不堪的軀體活下來而已。然而,破鏡不可重圓,撕裂的軀體是無法再拼合,再多的古籍也無法阻止她的命運。
她若不與詩稿殘卷融合,便會痛苦死去;而融合,換來的也只能是平靜消亡。
在這場與自我的博弈中,老蠡選擇了死守。
“給我……停下!”老蠡汗如雨下,因為妖氣釋放過度,他手上的皮膚一點點碎裂、脫落,指骨已經裸露在外。
穆雨微站在一旁什麼也做不了,她明白不能放任老蠡再繼續下去,可就是狠不下心去阻止他。
“蠡……”螢用手臂環抱住老蠡,淚流滿面,“別再……繼續……”
老蠡沒有理會,依舊死撐著雙手,黑色的妖血飛濺在雪地上,鑽心的疼痛讓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慄。他發出一聲聲低吼,眼裡滿盈著血絲,眼眶中血淚混雜。
“咳!”血順著老蠡的嘴角滑落,色如濃墨。
“殺了……我……”
聽見這三個字,鍾離和穆雨微心裡一涼。只見螢把目光落向七星龍淵,她的語氣幾近懇求:“快……”
老蠡的眼神驟然兇狠起來,他齜著牙擠出一口腥熱的血氣:“誰敢!”
“我。”
話音剛落,一股凌厲的妖氣便隨之從天而降,掀起的妖風卷散了空中的飛雪。待那非同尋常的壓迫感散了些許後,穆雨微睜開眼,看見面前的積雪已經被吹開,露出了一片水泥地。而在中心站著的,是一位不過七八歲的男童,他閉著眼,胸膛在白袍的衣襟間坦露著,如水的長髮披在雙肩之上。
未等老蠡開口,男童只抬手一揮,便輕鬆擊碎了老蠡的妖氣,一下飛出去四五米遠。
“蠡!”螢尖叫一聲,拖著破碎的身體朝男童猛撲了過去。
“放肆。”男童忽然睜開眼,一雙紫眸幻如蝶翼,強大的妖力震出一圈氣浪,幾乎讓空間都凝固。在他的注視下,螢的身體懸停在了半空中,絲毫動彈不得。
這時候,老蠡才終於從雪地上爬了起來,他咳出一口血,艱難地抬起眼:“主……主人……”
他是……蜃樓天?穆雨微被驚住了。
“蠡,”蜃樓天把眸子一轉,瞟向老蠡,“你的性命是誰的。”
“是主人的……”
蜃樓天把雙手擱在腰上,稚嫩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慍怒:“我允許你死了嗎。”
“老朽不才……請主人恕罪。”老蠡唯諾著低下了頭,再無方才那拼死的氣焰。
“毫無規矩!”說罷,蜃樓天側過身看向鍾離和穆雨微,把面色一改,恭敬道,“是我管教不嚴,驚擾二位了。”
見鍾穆二人的表情極為複雜,蜃樓天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副軀體並非我本尊,是用三法相之一的喜相化身而成的。我的妖力尚未恢復,暫時只能以這般模樣現身了。”
震驚之餘,鍾離把劍收回鞘中,長舒一口氣。
“既然您來了,那應該能救下她了吧?”穆雨微看了看還靜止在空中的螢。
蜃樓天也不多說,他把螢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閉上眼繞著走了一圈。這須臾之際,對於老蠡來說卻是極為漫長的煎熬,待蜃樓天睜眼時,老蠡見他點了點頭,忽然覺得心中的千斤大石落了地,這才終於感到了一絲疼痛和疲憊。
“可以一試。”蜃樓天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