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紅花的千瓣屏障在穆雨微身邊化作虛無，第一只黑蝗刺破了最後一層紅紗，緊接著，一隻，再一隻，成群的黑蝗如洪水般湧了進來。
紅塵十三的笑容在黑蝗掠過的一剎那間，便不在了。
穆雨微依舊做著環抱的姿勢，可她的懷中早已空無一物，她的肩頭也只留下了一層淡淡的紅塵。
滾燙的淚珠劃過她的臉龐。十餘年間未曾再落過一滴淚的穆雨微忽然哭了。她向身側看去，即便黑蝗漫眼，她也能看見閆煥之那模糊的身形和隱隱的鬼火。
紅塵十三耗盡了千年的妖力，終於將她送到了這裡。
她站起了身，在如風蝗群之中，任憑無數鋒利的翅翼劃破她的身體，任憑血絲如塵土般揚起。
一步。
又一步。
可就這僅僅幾步，卻是如此難以跨越。
穆雨微艱難地向前邁步，黑蝗們卻如同槍林彈雨般將她向後推去。
“可惡……”穆雨微跪倒在地，在她身上，魚鱗般的傷口觸目驚心。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
“姑娘！”
“宴……”穆雨微匍匐著忍受黑蝗的折磨。
“你身上有利器嗎！”宴來不及解釋，“任何能讓我寄宿的無心之器！”
穆雨微攥緊拳：“用我！”
“什麼……”
“快！”穆雨微幾乎是在嘶吼。
蝗群的黑影之中，宴一躍而起，只道了一句“忍住”，便撲進了穆雨微的身體中。瞬間，萬鬼哭嚎般的氣息宛如千柄尖刀，狠狠刺進了穆雨微的身體，將她剔骨剝肉。
“竟然是……五毒之心……”宴的聲音在穆雨微腦海中響起，“你到底……”
穆雨微踉蹌著站起身，她身上的無數傷口正在漸漸自愈，她的周圍似乎有了一堵無形的屏障，所有撲上來的黑蝗都化作了虛無。
“閆王，醒醒，”穆雨微向閆煥之走去，“看看你的盛世。”
閆煥之跪在那張白色的面具前，還有黑蝗在從他身體內湧出。
“啪！”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閆煥之疲憊地睜開眼，“穆姑娘……”
穆雨微一把拽住他的領帶：“給我停下。”
蝗潮漫眼遮住他的視線，見眼前的黑蝗整座瘋狂啃食自己的妖氣，閆煥之雙瞳一顫。這場蝗災瘋狂席捲了整個獐市，還未等到萬佛鬼市降臨，它必會先將整座城內的妖眾吞噬得一乾二淨。
“我做不到……”閆煥之面色如紙。
“你能控制這股妖氣，為什麼不能把它收回！”
看著那張碎裂的面具，閆煥之嚅囁著嘴唇吐出兩個字：“法相。”
接過已經碎成兩半的悲相後，縈繞在閆煥之周圍的十盞鬼火忽然飄至手邊，他顫抖著將悲相往腹部探去，白襯衣上忽然旋開一個漆黑無底的深洞。
“你自由了……”說著，閆煥之將法相送入了那洞中。
無盡的黑暗中，一雙絢爛如蝶翼的紫眸忽然睜開。
***
盛安大廈上空，眼看萬佛鬼市將要落下，而黑蝗潮卻有增無減，印師靜靜地說道：“白鹿，在我被這些蝗蟲吞沒前，我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可要小心。”
“那我回去之後，是不是還得給你在《崇真妖錄》裡加上一筆‘有情有義’？”白鹿仰頭看向印師，“得了吧，我字可醜。為了你的名聲著想，你還是老老實實跟我回去比較好。”
“若能回去，再做貓也無妨。”印師笑了，“我倒是挺喜歡雨微的那只貓。”
“那你就等著吃貓糧吧。”
笑過之後，萬佛鬼市更近了幾分，強烈的壓迫感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印師揮著羽翼道：“要下去了。”
“千萬小心。”
“放心，會讓你完整地回去見女友的。”印師說罷，俯身向下盤旋起來。
一隻黑蝗飛過白鹿耳邊，翅膀劃破了他的臉頰。看著腳下黑壓壓的一片，白鹿深吸一口氣。
然而就在他準備忍受痛苦時，蝗潮卻毫無徵兆地停住了。見黑蝗雕塑般凝固在了空中，白鹿抬頭向上看去，即將墜入獐市的萬佛鬼市也似乎止住了。
長夜將盡，夜色也逐漸淡薄。白鹿望向盛安大廈，密佈的黑蝗依舊遮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清其中的模樣。
與此同時，穆雨微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她看著跪倒在地的閆煥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咔噠”一聲，似乎有輕微的響聲從閆煥之腹中傳出。
“譁——”數條漆黑的鎖鏈忽然從那洞裡飛出，瞬間便纏住了閆煥之的四肢，將他牢牢鎖住。緊接著，又有幽紫色的妖氣從閆煥之身上溢位，逐漸形成了一個人形。
“年輕的驅妖士，你果真兌現了你的諾言。”那妖氣逐漸清晰，幻化成了一位披散著長髮、赤裸著上身的俊俏男人。
看著那人精緻的五官和紫色的幽瞳，穆雨微立刻認出他便是萬佛鬼市之主——大幻妖蜃樓天。
“嗯？”蜃樓天四下望去，卻只見穆雨微一人，“怎麼，悲相是你還來的？你是何人？”
“我是鍾離的朋友。”穆雨微連忙答道。
“原來如此。”蜃樓天抬頭看了看搖搖欲墜的萬佛鬼市，又看了看這靜止不動的蝗災，“這莫非是……長生不老之術？”
見穆雨微點了頭，蜃樓天道：“難怪悲相會重現世間。”
“您能阻止它嗎？”穆雨微的眼中滿是焦急。
“三法相之一已毀，我無法掙脫枷鎖，所以無法發揮實力。”說完，蜃樓天把話鋒一轉，“不過，倒也可以一試。”
說罷，蜃樓天雙手合十，輕念起妖咒，霎時間，黑蝗如雨般紛紛落下。
“好……厲害……”看著逐漸崩塌的蝗災，穆雨微在驚歎之餘長舒了一口氣。
“憑我現在的力量，還難以收回萬佛，只能盡力將它推遠。”蜃樓天抬起一隻手向上推去，那萬佛鬼市便也緩緩向上移去，直至它的一半沒入雲端，蜃樓天才收回手臂。
“好了，我的本體還在萬佛之中，不能久留了。”蜃樓天看向穆雨微，“姑娘，你既認識那驅妖士，可否代我向他傳一句話。”
穆雨微點了點頭。
“告訴他，我會遵守和他父親的約定，無論過去十年，還是百千年，我都定會為他建造一個能讓人與妖和諧相處的鬼市。”
“記住了。”
蜃樓天抬眼望向倒懸於空中的萬佛鬼市，留下一聲輕笑：“這景緻，倒是千古難得一見。”
說罷，他重新化作一股妖氣，縷縷消散在空中，徒留下被鎖鏈禁錮的閆煥之。
落地的黑蝗先是化作一灘灘黑水，進而蒸發成為妖氣，飄向高空。隨著妖氣點點散去，千機的頭顱從黑水之中浮現出來。
隨後，穆雨微聽見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當她回身看見那穿著黑衣的少年身影時，一股沉重的疲憊感忽然湧向她全身。
漫漫長夜，終至盡時。
***
“鍾離……”穆雨微一頭向鍾離栽去。
夜色已褪，地面上的妖氣也蒸騰殆盡。印師和白鹿幡然而至，在空中懸掛了太久，白鹿落地後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
鍾離扔下劍，一把抱住了穆雨微：“沒，沒事吧？”
“嗯。”穆雨微把臉埋進鍾離懷裡。
“哎哎，都是血……”鍾離無措地看著穆雨微，耳根忽然紅了。白鹿在一旁看得真切，正要吹聲口哨，卻被印師狠狠扇了一翅膀。
鍾有狐提著長刀箭步衝進天台，喘著粗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見閆煥之被黑鎖纏身，黑蝗們也都化作了縷縷蒸氣，他抬頭看向遠離獐市的萬佛鬼市，愣了一下：“結束了？”
“還沒有。”閆煥之虛弱地說道，“殺了我，你們才算得償所願。”
穆雨微回頭看向閆煥之，目光卻被他身邊那只木製頭顱吸引了。她仔細向那張臉看去，一種微妙的熟悉感湧上心頭：“那是……千機公主的？”
閆煥之跪在地上，點了點頭。
穆雨微稍稍再走進了幾步定睛看了看，然後問道：“閆王，千機的這張臉，和那位驅妖士一樣嗎？”
“很美，不是嗎？”閆煥之看向那顆頭顱，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只可惜，那雙眼睛畫得再傳神，也終究只是木珠。”
“她是不是，姓蘇？”穆雨微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
閆煥之猛地一怔，艱難地挺起脊背：“你怎麼會知道？”
“蘇十三……”穆雨微一把抓住閆煥之的肩膀，“是這個名字嗎！”
聽見這話，閆煥之眼中的光芒又重新黯了下去：“不，她叫蘇紅。”
此話一出，真理部的三位全部愣在了原地。白鹿四下一張望，找不見紅塵十三的身影，便問道：“紅塵十三呢？”
穆雨微的眼中忽然又盈滿了淚水，她跌坐在閆煥之身邊，小聲啜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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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獐市之中，晨光最先照亮的便是盛安大廈的天台。和煦的陽光從東方的天際投射而出，將穆雨微臉頰上的淚痕照得發亮。
閆煥之被黑鎖重重縛住，鎖鏈無時無刻不再吸收著他的妖氣。千年以來積攢的妖氣如今已經所剩無幾，他的妖形很快便會渙散，徒留下這副肉身皮囊。
“她沒死。”穆雨微輕聲道。
“什……麼？”
“蘇紅當年沒有被驅妖門害死。”穆雨微看向閆煥之，破涕為笑，“她後來生活在洛陽城裡，還收養了一個女兒。”
閆煥之的淚水登時湧上了眼眶：“穆姑娘，此話……當真？”
穆雨微使勁點了點頭：“她為了你，終生未嫁。”
聽見這四個字，這只隱忍了千年的大食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淚水，他那被磨礪到極致的堅韌之心，在這一瞬間崩塌得支離破碎。
日出之時，閆煥之的妖形已經逐漸渙散，縈繞在他身邊的那十盞鬼火也接連熄滅，如同朝露一般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
“如此一來，我倒是沒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她了。”
閆煥之在肩膀上蹭去淚痕，看向兩位年輕的驅妖士：“這斬不斷的愛恨情仇，終於落到你們手中了。”
鍾有狐正要抬刀接話，卻被鍾離一把按住了。
言畢，閆煥之對穆雨微深深鞠了一躬：“穆姑娘，閆某何德何能，在兩次臨死前都能與你一談。若有來生……”
說到這，閆煥之忽然停住了。頓了一頓後，他笑了笑：“但願別像這輩子，走得如此匆忙。連個好好道謝的機會都沒……”
最後一盞鬼火熄滅了。
閆煥之的身體將要倒下去時，鍾離走上前扶住了他。伴隨著這只千年食禍的逝去，纏繞在鍾離手臂上的那條鎖紋也悄然消失。
至此，天師火案，終於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