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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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誰倒戈了、誰反水了,我都不在乎。隨他的便。”麒麟很想這樣說。可妖怪的世界裡,個個都耳目聰明。一言既出,整條街上的多米諾骨牌都會轟隆隆倒下去,決潰的蟻穴也會一股腦拍在她身上。若是她脆弱如人,還能保住一世清名;如她這般長生不死,怕是餘生只有受辱的份了。

名聲真的是名聲嗎?她想。名聲是真的嗎?如果是假的,豈不是大大的解脫。人類的七情六慾什麼時候染到妖怪身上了?壞習氣。

這麼多年四神獸和四兇相安無事,少不了麒麟在其中調劑。如今拉他們各自入夥,呵,少不了被誤以為是保皇黨。可保那玉帝有什麼意思啊?王母娘娘也是個空殼。這麼些年饑荒鬧下來,妖怪們早散了,天庭能調得動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連一貫堅定保皇的老君都想要揹著煉丹爐跑路了。

這又如何?不影響她搞革命。往前想想,看著華夏大地星火燎原的時候她自己還覺著“革命”二字無比燙嘴,現在也不大講這兩個字,以“早稱王”為恥,只是緘默地懷著信念做事。當把諸事處理停當、只呆呆地等著陸賀成回來的時候,麒麟終於在自己的異象空間裡坐定,開始思考這事的初衷。

初衷麼,也許是聽小鸚鵡講著陸賀成在牢中拉倒了一個鐵床開始的。那鐵床原是用來停屍,女媧綁她上去,怕是要標榜陸賀成已是個死人。

導火索必是饕餮的死。那時候算是她自己在場——好歹遠遠地預料到了。但她隨身的好運只夠帶陸賀成出來,饕餮本來可以趁機跑掉,可她不知怎的吃了熊心豹子膽,竟上去挑釁窮其一行——四凶原本個個實力旗鼓相當,但饕餮吃人的食物吃了多年,供奉也日漸減少,自然弱於其他三個。被其餘三兇剿殺後,她的肉身的確滅了,可那黏糊糊的、不斷吞噬的靈體還在,小趙說陸賀成曾試著跟她的靈體談過一談。靈體不太認得她了——這也難怪,靈體很難有肉體的記憶。如果她還記著陸賀成,說明陸賀成沒幹什麼好事。不記得就很對了,陸賀成總是幹一些沒什麼用的事情去幫助別人,最後還總是自己辦了自己。想到這裡,麒麟微微一笑。

政治是什麼?政治是借刀殺人,借一把又一把的刀,殺一個又一個的人。饕餮是被女媧借四兇的刀殺死的,這一點她麒麟清楚,陸賀成也清楚。但只有她還記得,陸賀成早已把這件事忘了。

“記得”本身就是一個堪稱恐怖的概念。我記得而別人都忘了:這對私密的記憶是好事,而對公共的記憶卻是滅頂之災。最後一個,最後一個記得不公正的人,是被沒收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推著沉重的圓石,直到靈肉分家。

麒麟出沒處,必有祥瑞。這句話中的“祥瑞”實際上是清醒的決定和一個令人出乎意料的現實——權力。她能夠輕易折斷陰謀和陽謀,只是因為她手握權力。有權而不濫用,驚醒、強大又公平,就是祥瑞,就是神物。麒麟不以這些為榮,也不以為恥,只是在榮與恥之間灰色的地帶裡謙卑地過活。謙卑——一個再好不過的詞,但總像皇帝的新衣,穿在身上的時候誰都見不著。多好啊,麒麟想著,就是為了讓誰都看不見的。

她是一個隱身的人。

小趙問過她:這場革命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鬥爭?

“這是一場少數派之間的戰爭。只不過一個為了統治,”麒麟微微一笑,“一個為了自由地統治。”

也許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但那又如何?統治是不需要理由的;統治是出於天性:人類的天性和妖怪的天性,這是他們不多的共同點之一。為了統治而統治,麒麟想著,很康德。

各類主義和社會秩序之間沒有必然的關聯。宇宙的本源是混亂,規則從不曾是常識。究其根底,道德主義和功利主義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唬人的幌子。麒麟又想。

今天難得沒有人來打擾她。就像很多漫長的閉關裡,靈體獨自穿過黑暗的雨雲、在半空飄蕩的時候;冰雹穿過層層冷霧砸在她身上。她的肉體走過結霜的草地,茸似的白霜附著在暗綠的草葉上,把草葉襯得無比堅硬。她帶火的四蹄踏過霜草,留下兩行圓形的蹄印,印上是燎焦的草尖。

閉關是脆弱的;無與倫比的脆弱助長了她的冷漠之心。不帶一絲感情地審視異象中的種種:陰雲密布的天空,冰霜覆蓋的草地,和一片黑海。她越不過那片海——靈體和肉體都不曾過去。騰雲駕霧也不靈光,滔天的巨浪能把一切衝至碎滅,留下不可修復的印痕。

有人說她的冷漠是不可想象的——的確,冷漠本就是不可想象的東西。沒有人,她想道,能夠面對冷漠的衝擊。正想著,一聲巨響自異想世界之外傳來。她聞聲而動,立在海邊巉巖上的身體在青霧中逐漸消失,化為人形,衣袂翩翩地緩緩落在異象之外的一行妖怪面前。

“公所為何事?”麒麟說。她面前站的,正是託塔天王李靖。他一身武行披掛,頭頂歪了一個翅子的金翅烏寶冠,寶塔在左手掌上金光粼粼地立著,滑稽又威風。他身後跟著一架金轎,轎子前後由兩匹無精打采的天馬馱著,四角掛下四隻金質的風鈴,不隨風和顛簸而有韻律地漸次輕輕搖擺著,鈴聲悅耳。兩側窗上繡著金線紅地的龍鳳和牡丹,一縷金流蘇垂在窗外,隨著天馬的喘息輕微晃動著。

李靖剛要開口,身後金轎的帳幔突然掀了開來,王母從轎中探出鳳冠和冠下的腦袋,轉著調子,捏著嗓子,慢吞吞說:“是為避難。借宮寓一用!”

“為何?”麒麟問。

“為避難。”王母皺了下眉,鳳冠的金流蘇也輕輕顫了一顫。

“我是說,”麒麟露出玩味的神情,“為何我要同意呢?”

“你!”李靖終於得著了開口的機會。

“李天王不必多言,”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轎子裡響起,“我們另尋住處。”

王母的鳳冠縮了回去,猛地顫了一顫。

“喲!失敬失敬。玉帝也在啊!”麒麟笑著走上前,李靖要擋,被王母盯了一眼,後退半步,右手抓緊佩劍劍柄,怒目圓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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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后土娘娘呢?”麒麟笑著問。

王母兇狠地一瞪眼。玉帝低下頭。

“您去駐地找您自己的兵吧;我們這兒寒酸,供不起您。”麒麟依舊笑呵呵的。

玉帝剛要開口,王母娘娘擋他一下,依舊很有派頭地說:“兵都上前線上了,我們…”

麒麟說:“兵權都不在您手裡了嗎?”

玉帝又要開口,又被王母攔下,她紆尊降貴地說:“在李將軍手中。”李將軍一聽額角出了冷汗。

“那我便要做一回刁民了。請您下轎吧,給您找套合適衣履;您這樣不適合微服私訪的。”麒麟單眼皮的下垂眼笑成兩條縫兒,縫兒中藏了許多飛霜。

王母氣得一口痰梗在喉嚨口,玉帝小心地斜瞟著王母,大氣兒不敢出。王母終於一拍座椅下了轎子,兩隻金線綴的弓鞋在地上一擺一擺地走,不時扶一下轎子,扶轎時手差點兒沾上馱轎的天馬,連忙收回小指和無名指上戴著鏤金鑲玉的護甲的手,身子一趔趄,臉色又難看了一分。麒麟揮揮手,身後異想世界的濃霧中便冒出兩扇紅木對開門,各門上雕的兩對木喜鵲或一拱一拱地在花間覓食,或勁虯的枝幹上跳躍,不時啼叫一聲,叫出的是摺頁吱嘎的動靜。

“您請進。”麒麟微微弓腰,作了個請的手勢。

後面土頭土臉的兔頭丫鬟跟上來捧住王母的右手,水紅的大眼瞥了一眼麒麟,推開門引著王母進了。麒麟目送她倆進去,瞥了一眼在門口忠心耿耿守著的李靖,垂下眼睛盯著自己的衣襬。

王母這一行是逃難來的。后土娘娘多半是走出來之前就叫王母作死了——宮裡這些個人吶,都一個德行。一切正如她所料的,麒麟想,在心裡默默地微笑起來。門裡傳出幾聲呵斥,李靖刀要出了鞘,聲音一停又收了刀。麒麟打量著玉帝,他的冕旒歪了,麒麟想,若是陸賀成在這兒,不免要笑出了聲。

麒麟轉向因緊張萬分而實在掩飾不下自己六神無主的玉帝:“您也換一套吧,好躲一些。”玉帝脖子一梗,連忙含糊地應了一聲,應完自覺面上無光,又以拳掩口,咳嗽一聲。陸賀成若看到此情景,又會咕咕笑著。

門裡幾聲咳嗽,王母的小丫鬟推開了門。她扶著門,裡頭走出來的王母卸了金銀,頭髮簡單地攏成一個髻,卸了手上金碧輝煌的護甲,上著灰紫色對襟盤扣土布上衣,下著土紅散腳長褲,踩著一雙青幫魚紋布鞋,彆彆扭扭地走出門來。陸賀成看到這些,定要撫掌大叫“合適!”王母穿襯衫長褲,卸了金銀細軟,多麼好的景象!一定利於世界人民大團結。

玉帝探頭瞧瞧,心裡咯噔一下,下了轎,瞪著眼睛誇王母好看。誇了一句半,被麒麟請進屋中。

這門剛關上,麒麟便猛一回頭,沉聲說:“有追兵!”王母顧不上體面,吩咐李靖留在此地,擰著小腳同丫鬟走了。麒麟說:“李將軍不要著急,先把轎子搬走。我在此守著,有人來,由我先周旋一番。”

李將軍遲疑片刻,領著天馬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哪吒就揮著紅纓槍躥了出來:“交出玉帝王母!”

嗨我回來了!!這是五月的更新。青年節快樂,祝我們都有陸賀成的勇氣!

最近在讀博爾赫斯的《永恆史》,很喜歡但難讀。在看《霍比特人2》,好看,喜歡。

在寫論文,論文難寫,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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