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淵聽到這句讚揚，身子微微一俯，從空中落下。流風仍然在他身畔纏繞，只是變得愈發輕柔，像是披了一層無形的柔紗。
“你也很強啊。”
他回應的同樣真誠。
費九關搖搖頭，指了指自己，“我一開始想不明白。百川境中無論對上誰，我都有底氣一戰。除了你，我始終看不透你。面對你時，我總覺得自己會輸，卻說不清究竟為何。我一直以為是因為你名氣太大，讓我未戰先怯了。”
他忽然笑了，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李懷淵會意，在他對面席地坐下。
“直到剛才那一瞬間，我短暫的進入了天地境。才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東西。你果然很強。”
他並未明說，但李懷淵聽了依舊感到訝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歎服道：“你很敏銳。”
費九關直視他，像是看到了他身上那層流風，“你究竟是何時成就的天地境？”
“剛才，被你打下山峰的那一刻。”
費九關沉默了，顯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李懷淵呵呵笑道：“南都高手如雲，倘若我早早破境，就一定會被人看破。不說旁人，昭明太子殿下一眼便可瞧出。”
費九關點點頭，思索片刻，重新整理了語言，“那我應當問。你從何時開始能夠成就天地境的？”
“何時成就”與“何時能夠成就”這兩句話略有不同，但仔細想想又似乎是一個意思。
在他面前，李懷淵自知無法隱瞞，也無需隱瞞，“兩年前。確切的說，是上次學宮大比之前。那時我感覺到自己觸控到了天地境的邊緣，只要踏出一步，就能夠與這方天地呼應。於是按下破境的衝動，一直維持到現在。”
他說罷長長一嘆，似乎心有餘悸。“大比那一次我很小心，司徒和山客都是同輩翹楚，稍有鬆懈，恐怕就會踏出那一步，再也無法已百川境的面貌示人了。平局，已是我小心經營出的極限。”
“為什麼？”費九關皺起眉頭，“你既然隨時可以成就天地境。為何遲遲不破境？”
“我在等。”李懷淵認真道。
“等什麼？”
“等洪武的其他同輩們。”
他溫和的眸子裡閃出一絲狡黠，好像一個頑皮的孩童，終於有機會向別人闡述自己那天真的秘密，“我不想表現的太強，如果我強到旁人只能仰視，固然能讓洪武民眾看到更深的希望。但對於同輩卻是打擊。無論如何努力，都只能在我之下，這會讓他們喪失鬥志。所以我想顯得弱一些，讓同輩們看到一絲戰勝我的可能。這樣他們才會不停想要趕超我，才能變得更強。”
費九關愕然，“你壓抑功力，就是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強，好讓同輩們覺得可以超越你？”
李懷淵看向費九關，“只我一個人，終究無法敵盡一國。山河局上柳師身隕，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中興之業，不是靠一兩個人的力挽狂瀾，而是無數豪傑眾志成城。所以身處我這個位置，既不可以敗，也不可以展示出壓倒性的強大。一點點敦促同輩前行，這才是我想要的。”
費九關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良久才苦笑起來，“我們都被你騙了。如果早知你是天地境，我......”
他忽然有些語滯，如果早知李懷淵是天地境，自己是否就會理智，不與他進行這場決戰？
恐怕不是。就算他是天地境，甚至比天地境更強，他還是會尋找機會與他鬥上一場。
就算輸也要打，他就是這樣的人。
費九關仰起頭，看著穹頂仍然被風阻隔的暴雨，感慨道：“原來我們都那麼彆扭。”
李懷淵不好意思的笑了，輕聲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我生在李家，命運早已定下。李家世世代代，都會為這個國家奉獻出一切。只要能讓洪武重新崛起，我們可以做很多嘗試，以後還能做更多事。”
他頓了頓，搖頭失笑，“但我失敗了。暴雨狂瀾三十一，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招。只憑百川境根本無法勝你。終究我還是踏出了這一步，隱忍兩年，還是再度讓同齡人看到了真實的我。我勝了，也失敗了。拜你所賜。”
“我該驕傲嗎？”
費九關略有玩味地看向他，李懷淵嘴角上揚，繃著臉道：“讓李懷淵失敗，值得你驕傲。”
目光相觸，兩人忽然都是莞爾一笑。
全力以赴的激戰，兩人隱約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彷彿多年的老友，彼此說話也沒了原本的隔閡。
也許可以把這叫做友誼，起源於人與人之前最樸素的相互欣賞，並沒有摻雜其它的東西。
“我想這算不得你的失敗。洪武同輩如果真像你說的那般豪壯，就不該如此脆弱。你是天地境也罷，是百川境也罷。這些都不妨礙他們精進自身。超越你，依舊有無限可能。”
李懷淵眸子一閃，“你好像對南都有了新的看法。”
費九關想了想，颯然道：“不知道。但南都有你這樣的人，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他說著說著，忽地撲哧笑了，“說起來我到南都不過兩個月，你是我見過第二個故意隱瞞自己修為的人。”
“哦？第一個是誰？”李懷淵也覺意外，頗有知己之感。
回想起謝墨林畏畏縮縮地樣子，費九關輕輕搖頭，“你倆的目的完全不同。希望他也能像你這般。”
說罷，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你該走了。”
“不一起嗎？”
費九關再次搖頭，目光輕移，望向山下。一陣陣歡呼聲飄蕩，在這裡也清晰可聞。他只覺得滿身疲憊，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動，索性仰面躺在地上。
“這些聲音是給他們的英雄。既然你是李懷淵，就要演好自己的角色。那裡沒有屬於我的東西。”
李懷淵慢慢斂去笑容，肅然點頭，站起來衝費九關一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下山。
走到山峰邊緣，他猛地一揚手，長風浩蕩，盡皆收入掌心。漫天甘霖瞬間再無阻隔，如傾天之水，轟然而下。
費九關依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雨沖刷自己身體，甚至覺得有些舒服。
石坪上，所有人都難逃雨水澆灌，可無人抱怨，反而更加振奮。
氣浮天水，懸凌山嶽。在天地境看來或許不算什麼，但在尋常弟子眼中，這一舉動幾乎與神蹟無異。人人都在奮力高呼李懷淵的名字，將這一刻深深刻在心底。
石坪一角，司徒小默默望著山巔。他早已到場，但並沒有驚動任何人。目睹了李懷淵成就天地境的全過程，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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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是了。”
司徒小難得的笑了一聲，像是在笑自己的後知後覺，他驀地握緊雙拳，毅然轉身離去。
涼棚被浮空已久的雨水衝倒，方山客望了眼自山頂緩緩而下的白衣，低下頭，緊盯手中的釣竿。
十九爺看在眼裡，抽了口煙，“你作何感想？”
方山客老實道：“慢一步。”
十九爺徐徐把那口煙吐出，不以為意，“不過是慢了一步，又不是慢了千萬步。你是我離山天資最高的弟子，還怕他不成！”
方山客笑了，把釣竿扛在肩上，衝十九爺重重一點頭，“回去了！”
眾當家皆是一笑，知道他短短片刻便解開了一道心結，都替他歡喜，紛紛欲隨他離開。但依然有一道倩影佇立原地，痴望山巔，形如雕像。
李懷淵展現出的種種神蹟，同樣映在柯一塵的眼中。她痴痴望著山道上的白衣，心中竟有些釋然。
懷淵哥哥贏了。
不愧是他！永遠都能化險為夷。
我的未婚夫，就是這樣天下無敵的豪傑。
可是......費九關呢？
他心裡難受嗎？
他是不是很不甘心？
他一定是在笑，然後躲在別的地方偷偷抹眼淚吧？
如果在他難過的時候我不能陪在他身邊，我又算什麼朋友？
我又算什麼......
好像觸電一般，她攸然踏出去一步，這才驚覺自己踏出去了，彷彿頓悟般一個激靈，猛地明白了自己在想些什麼。
“老東西！”
她猛然回頭，雙眸含淚，把身邊的小鈿嚇了一跳，“我最後求你件事！”
十九爺眯起眼，警惕地沒敢立即答應，“你先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