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已經不想繼續活下去了。

看到小杰的唇語, 小愛一凝, 一時間, 只感到一切跌入谷底。

作為小杰的青梅竹馬, 小愛連看到小杰的處境都覺得刺目恐怖, 她實在很難設身處地地想象，小杰本人發現自己現在這樣一副身體, 會是什麼感受。

以朋友、家人的角度來說, 無論如何、無論任何代價，她都希望要讓小傑活下來, 哪怕是多一天、多一個小時也好。

可是如果讓小杰以現在這樣的形式活下來, 那對他們任何一個人來說, 都太過絕望。

要選的話, 只有第四種方案是最好的。

只有第四種方案，能讓小杰，能讓他們所有人的生活, 回到從前。

可是生命的代價是如此高昂，這一切都需要錢。

補齊小杰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 都需要鉅額的真金白銀。

而只有戴上呼吸機、看著醫院發來賬單的時候，才會意識到，原來自由地呼吸就是一件如此奢侈的事。

小愛攥緊了拳頭。

不可抑制地, 她在腦海中想起了英克。

這一次，不是因為愛他，不是因為對他的思念，不是因為兩個靈魂之間深深地彼此吸引。

而是因為他的錢。

這實在是太過齷齪骯髒的念頭, 這是小愛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有的念頭，這是她一直在努力劃清界限的念頭。

光是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小愛就厭惡到了唾棄自己的地步，可是它依然如同爬牆虎一般迅速盤踞了她的整個大腦。

——只要向英克求助，所有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英克愛她，而且英克很富有，他不會拒絕她。

從答應與英克交往開始，小愛就在盡一切可能維持她人格的完整和獨立，她不想要成為依附在英克身上的漂亮胸針，她不收英克過於昂貴的禮物，不接受英克的資助，也從不向英克要錢。

她和英克之間的差距很大，只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自己依然和英克保持著人格上的平等，她是可以直直站立著平視英克的。

保持自己的經濟獨立，是小愛的原則和自尊。

但她的頭腦很清楚，在生命面前，一切原則和自尊都不值一提。

屈下膝蓋，放下尊嚴，卑劣又自私地利用英克的愛，讓他去為自己去救一個其實與他的生活完全無關的人。

小愛的拳頭越握越緊，她的掌心很疼。

小愛張開嘴，想要說什麼。

而這時，小晴卻先一步帶著哭腔，哽咽地問道：“醫生，小杰能聽到我說的話嗎？我能和他說幾句嗎？”

醫生看上去十分猶豫。

但最終，他點了點頭。

醫生摁了幾個觀察窗上的開關，刷了自己的醫生信息卡，開啟了與無菌倉之間的通訊。

醫生說：“他是聽得見的，你想跟他說什麼，就講吧。”

小晴清了清哭得有些啞的樣子，紅著眼眶走上前，輕聲說：“小杰，你之前告訴我說你喜歡我，應該是認真的吧？”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你要是依然喜歡我，還願意和我交往的話，等你好起來，我們就談戀愛吧。”

“你別擔心，我決定要出演電視劇了，很大的製作，片酬很高，很快就能賺到給你治病的錢。我馬上就要成名了，作為一個宇宙明星，這點錢不算什麼。”

“……我愛你，你要努力活下來。”

說完，小晴擦了擦眼淚，退下來，讓醫生關掉了通訊。

小愛愣愣地看著小晴。

病房內，用於檢測小杰身體狀況的儀器發出滴滴聲，上面的資料劇烈起伏，儘管無菌倉內，小杰的臉色無比蒼白，沒什麼表情，可是那些大幅變化的資料，卻洩露著他跌宕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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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關掉了通訊系統，他看著小晴的表情同樣震驚，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最終，他像是很艱難地說道：“如果你們選擇第二種治療方式，雖然半機械化以後，義肢也算能夠做出模仿的系統，讓他具備性.能力，但這樣傑少尉是不會具有生育能力的，還有方方面面也會有問題。你的人生也一樣很珍貴，千萬不要一時衝動，請三思而後行。”

小晴甩了一下蓬亂的頭髮：“我的現任男朋友是真正的機器人，我不在乎。”

但她緊接著又說：“我們會儘快湊錢的，能不能將第二種和第四種治療方法的預計費用都發給我們看一下？等我們先湊湊看，再決定用哪一種方法。”

這樣一來，第一種和第三種方法就完全被小晴排除了。

對於小晴和小愛的決定，醫生看上去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將預先算好的費用發到了兩人的通訊儀上。

他將四種選擇的費用都發了過去。

小晴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紅得更厲害了。

哪怕預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然是遠遠超出想象的費用。

但小晴什麼都沒有再說，只道：“謝謝醫生。”

說著，她牽住小愛的手，輕輕地對無菌倉道：“小杰，我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她們與醫生道別，等離開醫院，兩個人的情緒和眼淚就都繃不住了。

小愛和小晴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小晴躊躇地看著小愛，淚眼汪汪，眼神猶豫，目光之中好像還帶著幾分躲閃。

她張了好幾次嘴，才試著道：“小愛……”

小愛知道，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但是難以啟齒。

小愛艱難地說：“我知道，我會去問問英克。”

小愛的回答，讓小晴愈發羞愧難當，她捂住臉：“……謝謝，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但我記得上次他自我介紹的時候，名字裡帶了家族姓氏……”

小晴的話讓小愛心裡更不好受。

小愛也不知道該接什麼，她說：“我們自己也回家看看吧，把能湊的錢都湊起來，看看能湊多少。要是英克不願意幫我們，還要想別的方法。”

小晴用力點頭。

“我當初應該聽你的話好好存錢的。”她懊悔地哽咽著，“二手的衣服和首飾，大部分都賣不掉多少錢了。”

小愛說：“這麼龐大的金額，即使你從大學就開始存錢，也是杯水車薪。我們儘量想辦法吧。”

小愛和小晴各自回到住處。

小愛避開英克，躲到了房間裡。

她開啟光屏，進入家庭賬戶，看了看上面的金額。

她一直很節省，從大學就做著兼職，以她這個年紀的女學生來說，能存到這個金額已經很了不起了，但是與小杰需要的醫藥費相比，家庭賬戶裡所有的錢還不及她所需要的萬分之一。

來到z星以後，即使和英克住在一起，小愛也一直縮衣減食，她還欠著蘇菲教授幫她支付的船票錢，這筆錢，她本來是想要攢齊以後用來償還蘇菲教授的資助的。

小愛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家庭賬戶的數字，然後又開啟了星際二手交易網站。

她來z星只提了一個箱子，她的家當絕大多數都留在了d星，包括父母型機器人也進入了休眠。

作為一個試管獸人，她渾身上下都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要說還有什麼東西能換錢的話……只有貝夫人留給她的書。

十幾年來，小愛將貝夫人留給她的所有東西都視若珍寶，像珍惜自己的身體一樣愛惜那些紙質書。她將它們儲存得很好，她每天都要翻看，現在即使它們不在眼前，小愛也能清晰地記得每一本書的名字。

哪怕是f037零件損壞、陷入休眠困境的時候，小愛也幾乎沒有動過賣掉貝夫人留給她的書的念頭。

可是現在，她一本一本將書放到了二手網站的交易頁面上，一邊輸入書的資訊，一邊掉眼淚。

貝夫人的書都是收藏品，儘管這年頭沒有多少人喜歡看紙質書了，可是會有人高價收購收藏，更何況是已經消亡的γ家族遺留下的物品，是有很高價值的，能換成一筆了不得的錢。

它們是小愛擁有的最昂貴的東西，無論是真金白銀的意義上，還是記憶和情感的意義上。

她心裡也很清楚，這些書一旦賣掉，就再也回不來了。即使她將來還能買回一樣的紙質書，也不再是貝夫人送給她的這一些。

她曾經和貝夫人一起坐在庇護所的圖書館裡，與貝夫人一起讀上面的每一行文字。

這些是她的文學啟蒙。

貝夫人的指尖無數次滑過這些書頁。

她也曾經和英克一起看過，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大鐵門，英克笑眯眯地看著她讀。

而現在，它們都被將換成充滿銅臭味的賬戶金額，然後用於支付交換真正的生命。

等將書放上一大半，小愛就感覺自己的眼淚快要流乾了。

就在這個時候，英克想要推門進來，卻發現門是鎖著的。

“愛？”

英克從喉嚨裡“嗯？”了一聲，發出疑惑的聲音。

小愛一驚，連忙將光屏關掉，擦眼淚用的紙巾全都扔到垃圾桶裡，桌子收拾乾淨。

英克能夠開啟自己家的任何一扇門，但他發現小愛鎖門以後，禮貌地沒有立刻進來，而是等到小愛跑過來給他開啟。

儘管小愛開門前已經對著鏡子快速收拾過，可英克看到她，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哭腫的通紅眼睛。

英克一愣，俯身湊近，捧住她的臉頰，問：“怎麼哭過了？出什麼事了嗎？”

小愛搖搖頭，艱難地說：“沒什麼，我看了傷感的電影，所以哭了。”

她現在很難直視英克的眼睛，因為再過不久，等她和小晴算出她們兩個能湊到的錢，她就不得不向英克開口要她很難說出來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