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守一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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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冬日初臨,袁城一場大雪降下,壓的千百戶人家出不了門檻。

但即便是再寒冷的天氣,各家各戶也得捱著冷風往外走,他們得出去挖山寶、野菜、冬筍來果腹。

袁城是個窮地方,位居梁國東南群山之間,在冊戶籍不過兩萬戶,大多數民眾的祖上都是貧賤出生。

大梁立國七十年,先後三任君王治世,各郡縣多有天災人禍,都受過皇帝的救助,唯獨袁城,從不曾收過賑災銀款。

早幾十年,老縣令活著的時候,民眾們對於朝廷發生的事還是很在意的,因為那時候朝廷每年都會有官員運來福祿,縣裡也有很多學子被送出去考功名。

老縣令死後,他在朝中的人情斷去,新派來當官的本身也沒本事,能爭取的愈來愈少,每年發下來的東西別說給城民,他自己都不夠用。

因此地四面山林環繞,往西也無別國存在,本來就不是什麼重要地方,官家不強大,民眾也不服官家,兩方自顧自的活相,多年生不起大事來。

城中客棧滿打滿算只有三家,前些日子最大的一家客棧老闆生了個小公子,今日正是宴請城中富戶及親友之時,客棧外擠滿了乞丐,爭先恐後想要討求一口剩飯。

從午時守到黃昏,一個個黑黝哆嗦擠作一團,終於等待裡面的富人們散場離去,當店小二推著木車自後院運出殘羹剩菜時,乞丐們一窩蜂衝了過去。

“我的,我先吃。”

“別擠,都有。”

“這次剩了很多。”

“二柺子,你他娘別踩我。”

……

店小二是個尖牙尖嘴的青年人,穿一身藍棉衣,看著這些乞丐爭奪來去,髒亂不堪,白眼鄙夷了一句:“連聲謝字都不說,枉老子給你們多偷了幾個饅頭。”

那些乞丐們年齡長的有三四十,幼的只有六七歲,如餓狼一般很快將菜碟剮蹭乾淨,懂事兒的人填飽肚子以後,眼中猾幽幽的拱手彎腰道謝:“多謝六爺。”

至於沒爭上食的,他們才懶得多一句嘴,直盯著被喊做‘六爺’的店小二,後者厭惡瞥了他們一眼,推著木車回返客棧後院。

他知道沒搶到的那些人心裡在想什麼,無非是怪自己不多拉點剩菜剩飯,他們根本就是一群白眼狼,養不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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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本名楊傳福,因家裡兄弟六人排行最末,外人喊他‘楊小六’,父母和五個哥哥早死了,如今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又因為認兩個字兒被客棧老闆相中,活的還算如意。

給乞丐施捨剩菜剩飯不是他天生仁善,而是他時常需要幾個人幫著賣體力活,聰明人他也忽悠不住,只能時不時找那群乞丐幫忙。

回到客棧忙完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冬日黑的早,晚間他也不在客棧住,有另一個討人厭的老頭頂工,他便自後廚摸一包稻餅卷肉乾,搓著手走出側門。

冷颼颼的風直往人脖子裡鑽,踏在雪地上一步一個坑,很快便走至城西民宅,放眼望去全是半人高的小院子。

楊傳福左右看看各家各戶,屋舍裡多是黑咕隆咚,燭火昂貴,這些窮人早早躺在床上睡覺,有能維持泥爐不滅的人家已經算有本事的,更多人在這凜冽冬日,只能靠身子取暖。

西城門就在身後百丈,破舊不堪,樓上守著兩個兵卒,他們也不管城下有沒有人出入,人多的時候全拉開,夜裡沒人就關上,楊傳福不用猜也知道,此時上面那兩位爺正抱著酒壇子喝著呢。

“娘的,鬼天氣,凍死老子了!”一個噴嚏打出去,縮了縮脖子,向著屋舍小路踏步,沒走兩步,停下來向後一看,樂了。

“嘿,我就說你小子該回來了,今天有收穫?”本來一句很正常的話,自楊傳福口中說出來,就變了味兒。

他賤兮兮面露嘲笑站在那裡,看著自城門方向走來的少年,這少年約莫十二三歲,背後揹著一把短斧,鼻青臉腫甚是狼狽。

“嘖嘖,什麼也沒打到嘛。”楊傳福看著少年快步走來,拿出自客棧順來的稻餅油紙包,遞向前方。

那少年一聲不吭,徑直走過,黑色棉襖破了幾處洞,明顯是被樹枝和其它尖銳器物劃破的,平生頭一次這麼狼狽,去城外打了一天獵,連頭雪兔都沒捕到,當下又被楊傳福看到笑話,正是氣怒的時刻。

楊傳福也跟著他轉過身子,沒等他走出幾步,懶洋洋說道:“別賭氣,氣性怎麼那麼大?”

少年哪會理他,繼續向前走,楊傳福無奈笑了笑,往雪地裡啐了口唾沫星,突然兇狠喊道:“鍾守一,我知道你瞧不起老子,你爹上知天文下曉地誌,觀星斗劍文武兼得,你自小受了他傳教,不願受嗟來之食,可你他娘的醒醒吧,你爹死了!”

少年逐漸停了腳步,楊傳福繼續冷冷說道:

“你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你妹妹才四歲,你以為靠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能鬥得過山裡的豺狼虎豹?能讓他們吃飽肚子?

你今天不接這口食兒,他們就要捱餓,捱餓就會生病,病會越來越重,會死!”

少年愣在原地,那個‘死’字牢牢的印在他腦子裡,一次次的迴響,直震得他頭暈目眩心生恐懼,低頭看著雪地無聲滴落淚珠。

身後的人一步步走來,雪地上能看到影子伸手,將那內裡裹著肉香的油紙包推在自己手裡,平靜道:“拿著東西趕緊滾回去,只要老子活一天,絕對餓不著你們三口,這是報答我師父的,若不然就你這臭脾氣,我懶得管!”

鍾守一握著油紙包,氣息紊亂抹了淚珠,抱拳說了聲:“謝過,我以後會還你。”

快步順著小路跑進去。

楊傳福嗤鼻撇嘴,嘀咕了句:“脾氣比本事大,還是欠收拾。”

縮了縮脖子向著另一條小路走去,與鍾守一的路徑隔著一片冰凍了的泥田,兩家相隔不足二十丈,站在院子裡就能互相看到對方屋舍。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楊傳福站著看了看對面小院,見有了燈火,便轉頭步入屋內,六間小屋,他只住中間那間,坐在泥爐旁翻開一本書,一個時辰很快過去,水盆裡搓了把臉,便躺去床上睡覺。

******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楊傳福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頓收整,套上那件藍暖袍走出院子。

他本是個懶人,冬日凍死人的天氣,按說打死都不該早起的,可心裡記掛著一些東西,睡覺也睡的不安穩。

站在院子裡被寒風一吹,整個人便回了神兒,異常清醒。

向西面院子望去,和往常一樣,能見到那個小身影扎著馬步揮舞拳頭。

楊傳福縮頭坐在院子石凳上,就那樣靜靜看著,腦子裡浮光掠影,往事浮現心頭,溫暖和感懷全寫在了臉上。

他本是早該死去的,十歲那年,家裡人全染上瘟疫,幸虧對面那戶新搬來的年輕夫婦仁善,極力施救之下,攥回了自己的命,至於家人,怪他們運氣不好唄,沒挺過來。

九年來,自己由一個懵懂無知的孤兒變得如今這般圓滑靈敏,全是那兩位夫婦教養傳授之功。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每年冬天家裡都被壘滿木柴,棉衣棉被從來不缺,可今年,那個寬厚的中年人影,再也不會出現了。

楊傳福站起身子,捂手輕呵了口氣,用力搓一搓,頂著雪走出院門,路過鍾家小院時,並沒有和鍾守一打招呼,快速走出民宅,穿入雪色中。

再歸來時,他手裡多了一大包藥和食物,雪下得越來越大,推開鍾家小院院門,拍去身上的霜花,不理會還在打樁的鍾守一,自顧自走入屋內。

事實證明,那孩子不是不知變通的人,跟在楊傳福後面一齊回了屋。

屋裡很寬敞,陳設也簡單,泥爐溫度恰到好處,上面的鐵鍋裡煮著不知道什麼東西,一個約莫四歲的女娃娃蹲在凳子上,見到楊傳福進來,紅撲撲的小臉上,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眯成月牙,高興喊道:

“六哥哥。”

“呀,小靈兒醒這麼早,餓了沒有?”楊傳福揭開鐵鍋的鍋蓋,黃米花兒在水裡翻滾,咕嘟嘟響個不停。

“餓。”丫頭摸著自己的肚子,委屈回應。

楊傳福將手裡一大包東西遞給身旁的鍾守一,拿出其中一個幹草袋,拆開以後露出熱氣騰騰的糖花包,“小心燙。”

丫頭高興的不得了,伸出小手將東西抓起來正要下口,眼睛滴溜溜突然轉向自家哥哥,得到他允許,才啊嗚一口,別提多滿足。

楊傳福往裡屋走去,鍾守一依然跟在後面,二人來到床榻邊,溫實的被子裡躺著一個氣若游絲的婦人,臉色灰暗,多處黑斑瘟氣繚繞,原本貌美的輪廓也由於腫脹變得醜陋太多。

那婦人微微睜開眼睛,和善輕聲道:“小六來了。”

“師孃,是我。”楊傳福面泛苦澀,心情承重。

兩人對談幾句,婦人迷迷糊糊又進入夢中。

在屋裡呆了許久,將藥熬出來涼在一旁,差不多到了去客棧上工的時間,楊傳福推門走出,鍾守一跟在後面。

雪越下越大,楊傳福回頭看了一眼鍾守一,皺眉囑咐了句:“最近別出去亂跑,好好守著你娘。”

轉頭剛走出院門,便聽到背後的少年說:“你給我找個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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