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馬克麥克亞特是在麗芙返家後第三日的早晨席間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麗芙？」難得女兒眼神出現了迴避，不過康馬克沒當一回事，給了她一個擁抱，總覺得女兒五年不見瘦了些，實際上在他的印象中麗芙就該像是艾爾蓓這幾個孩子一樣帶著嬰兒肥的圓臉蛋。

當然，他第一眼也注意到麗芙臉上戴著面紗，恩雅說了，這些天麗芙面紗從不摘下，也甚少離開起居室外出活動。康馬克不禁想到五年前女兒臉上身上留下的嚴重灼傷，暗自嘆氣──女孩子終歸是愛美，五年後的現在麗芙自然是耿耿於懷。

「安格斯和芮妮這陣子都還好吧？」他問。

上一次見到愛神安格斯與湖中仙女芮妮已是在五年前，也正是二人的婚禮上。

當時麗芙接連遭遇了兩次傷心事，因此在格蘭妮的提議下，他便帶著兩個女兒與隨從、賀禮拜訪了博因宮，而離開博因宮時，他卻讓墨妮夫人連同幾個僕人陪伴著麗芙留在那兒直到五年後的前幾日。

「他們都很好──」

麗芙話說到一半，三個小跑步闖進客廳的孩子嘻笑打斷她的話，是艾爾蓓還有兩個年幼艾爾蓓一歲的雙胞胎弟弟，不過他們還不是最小的，恩雅王后又懷孕了，剛巧挺著肚子進了餐廳。

顯見康馬克對於這個家族的開枝散葉下足了相當大的心力。

麗芙猜想在至高王康馬克的理想狀態中，最好整個埃林的地方王的配偶都是自己的女兒──原先作為格蘭妮婚約物件的芬恩雖被稱作騎是團團長，但地位與權力不下於地方王。

艾爾蓓撲進了麗芙懷裡，咯咯笑著不肯離開，「麗芙，我也想要一個面紗，要像你臉上戴著的這一種藍色。」

不等恩雅訓斥，麗芙揉了下妹妹的頭髮，毫不在意的說：「當然可以，不過我只有這麼一條，再等幾天好嗎？過幾天我再送給你。」

艾爾蓓歪著頭，「幾天──幾天比明天久嗎？」

麗芙指腹刮了下女孩臉頰上的雀斑，「就是……比明天還要再多一天的意思。」對上了父母驚訝中不乏詢問的眼神，麗芙解釋：「我這兩天過敏，臉頰有點腫，過陣子就沒事了。」

康馬克和妻子交換了一個眼神，面紗這件事就此接過不提，他們不喜歡女兒感到尷尬。

實際情況自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居住在博因宮的這五年，麗芙一點一點地在找回屬於波安的力量，安格斯指導她魔法，芮妮也是，不過更加私密，男性與女性祭司有著不同體系的魔法，芮妮要做的便是引導她找回缺失的認知，包括生理期間如何將交感擴及物靈、修復體內受損的器官、生育──最後一項對於她，對於象徵豐饒的波安來說尤為重要，也是她力量的本源。

但她碰上了瓶頸。

「你不斷在壓抑自己，為甚麼？」就在過去居住在博因宮的某個夜裡，芮妮問她：「你害怕做。愛嗎？」

「不害怕。」她搖頭，不只是前世，當馬庫斯還是她的未婚夫時，對方毛毛躁躁的摸索險些擦槍走火，然後是來到博因宮──她頭一次跳入博因河戲水而忘我……

而正是在那一晚，她勾引了一位路過的年輕人，她也不大清楚對方底細，或許是住在近處的農人之子。總之，他們發生了關係。

但也正是因此──「我只是怕自己失去控制。」波安的放縱令她害怕。

芮妮搖頭，「你終究會走到那一步，這是必經的過程。殿下，你不正是希望擺脫身上的傷疤嗎？」說著，愛神的妻子撫上了她的右臉面頰，「他們不見了，但你可以感受到依舊存在，只是靠魔力掩飾，情況就像往破洞的簍子注水，沒有實際用處。」

「我成為真正的波安才能消除創傷？」

「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勾勒每一個人命運的細線，不是你迎來了死亡就可以躲避他們的給予，你看，波安受了傷，所以你勢必得在承受燒灼之苦。」芮妮以笑聲儘可能衝散這壓抑的氛圍，「不會過於困難，相信我，先承認波安的一切，你會慢慢學會控制。我們也能從源頭將你身上的重傷一點一點修復。」

「……好吧。」

話是這麼說，麗芙理智上同樣這樣認同。

但她的固執與倔強超乎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想象。

因此，芮妮無可奈何眼神注視下，她在這一塊的教學停滯不前，前後與師長拉鋸了近五年──

最後走到了更慘的一步，失控的能力製造出更大的失控，一旦她摘下了面紗，恐怕會製造更多的麻煩。

迪盧木多的「愛之印記」誘發了女性的愛慕；她這失控的能力則會誘發男女的色。欲。

因此她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博因宮。

雖然給出了原由，說格蘭妮與迪盧木私奔以及芬恩盛怒之下造成的一連串大事；告訴安格斯與芮妮她本想在博因宮中再多待幾年──

這些都可以算是原因之一。

但不能忽視的是她又一次屈從於對於失控的恐懼之下，遠離博因宮、遠離兩位導師、遠離那陣氛圍讓自己壓抑回最初的麗芙再好不過了。

她無法想象自己對著一個人、一群人毫無介懷的放聲大哭、暴怒，彰顯自己陷入情。欲以及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上一回誘。惑那年輕人她險些落入這個境地，並且在雲雨過後，她有多麼尷尬、獨自清理過便落荒而逃了。

……

時間推回到正在餐廳用餐的此刻。

「好了，艾爾蓓，你再不乖乖坐到自己位置上吃飯我就讓你回房間去吃。」康馬克訓誡了抓著麗芙裙襬不放嘰嘰喳喳與自己姊姊說著話的艾爾蓓。

艾爾蓓氣不過，她指著自己的兩個雙胞胎弟弟，「他們也很吵。」

「艾爾蓓。」恩雅還不忘瞪了眼兩個又是吐舌又是扮鬼臉的男孩，「康馬克，你實在不該讓三個孩子上餐桌。

麗芙也忍不笑著應和了，「是啊，真是不公平，我小時候只有生日才能在餐桌上吃早餐呢。」

艾爾蓓一臉備受背叛的瞪著麗芙，「但我的食物都不會掉在桌上！」

「因為他們都黏在臉上了。」麗芙憋著笑捏了捏小妹妹肥嘟嘟的臉頰，心底則暗暗舒了口氣──沒錯，這才是她最熟悉的節奏。

一句話、一個神情、語氣，都像是舞步或一條公式，不會脫離無形的框架與規則，她認為這是最安全、最令她好受，並且最能讓她保持清醒的模式。

※※※

康馬克在餐桌前看孩子們打趣嬉鬧心情稍微好些，不過他不會因為這小插曲忘了正事。

稍後用完餐時，他把三個孩子哄開，並要麗芙到他的書房說話。

在餐桌時麗芙沒怎麼感覺，但一到了書房，康馬克身上那股疲憊感也就不再掩飾了。

康馬克重重的坐在位子上，徑自開起了話題，「你肯定聽說了格蘭妮的事……你姊姊我卻是想生氣也沒法真的責怪她。」

不說麗芙返家的路上格蘭妮私奔的訊息鬧得轟轟烈烈的她想不聽也難，麗芙就是深居在博因宮，安格斯養子出了這些事安格斯自然也會與她說。

當這一個麗芙早有預感會發生的事件真正發生時，麗芙不是事後去懊惱自己的放任或者大力支持，格蘭妮的選擇何嘗不是他們家與費奧納騎士團關係的一個轉機──而擺在麗芙面前的兩條路是：離開博因宮回到塔拉，又或者繼續待在博因宮。

在外人看來留與不留或許沒什麼，但對於她，那便是在達奴族人與米希利安人之間作抉擇──她究竟要遁入彼界，還是繼續留滯在現世？

雖然埃林人總以為近年愛神安格斯會繼續住在現世掌管博因宮，但安格斯說的沒錯，在她住在博因宮的這五年間也漸漸感受到了，在博因河流域這塊昔日達奴人最為活躍的地方，屬於他們的痕跡卻也在一點一點的消逝。

麗芙的姊妹出了這事、父兄忙於應付阿爾斯特的背叛，她如果選擇充耳不聞，即是正式與麗芙做別，迎接波安的所有。

波安是麗芙，麗芙也是她──這一個身體有著一個完整而強大的靈魂，但靈魂中依然帶著迥異的記憶與觀點，而波安那記憶強勢霸道、更似有自主意識，很多時候會讓她相當困擾，甚至會沖淡她的思緒與認知……

然而在留下與不留下之間，麗芙和波安卻是有一致的選擇。

她不可能完全放棄自己的家人，波安更是留戀現世的種種──美麗與骯髒並存、狡詐與天真交錯，卻是與彼界那全然純粹的美好更為吸引人。

最後且作為重要的是，她畏怯──對於失序與放縱的不安。

因此她與安格斯道別，帶著少數行囊返回塔拉。

此時此刻，麗芙只是面露不解，不願讓自己表現的過於理所當然，在所有人眼中，格蘭妮灌醉騎士團、與人私奔，這都是始料未及之事啊！

她問：「安格斯告訴我格蘭妮和迪盧木多在婚禮上逃跑了，而格蘭妮的丈夫竟然是芬恩──父親，究竟是怎麼回事？」

康馬克，嘆了口氣：「格蘭妮的婚約是費奧納騎士團提出的，當然，我心底也是贊同……那時是奧斯卡和迪蘆木多來塔拉求婚，我一直知道格蘭妮和奧斯卡的事，讓他們倆結婚也算兩全其美。不過對方的人沒說清楚，如果不是奧斯卡、迪盧木多，再不然也是莪相……這每一個人選都是有為的俊材──當時我和你母親討論過後便問了格蘭妮的意思，她也是一口答應了。」

麗芙瞪大眼，「父親，芬恩剛喪妻，團員們自然會端促團長趕緊迎娶新的伴侶，您怎麼會認為男方會是奧斯卡他們呢？」

多虧了波安無時無刻的影響，她這話甚至帶了點冒犯與上對下的糾正。

好在康馬克憂煩著，被女兒質問了也沒生氣，解釋：「這點我也是知道的，但一整年下來負責這婚禮瑣事的不是奧斯卡就是科南，科南自己也有了妻子，格蘭妮甚至我和你的母親自然都是這樣認為。」

麗芙皺眉，她不在的五年間格蘭妮和奧斯卡之間怕是又出了不少事，否則奧斯卡要如何坦然的處理格蘭妮的婚事、甚至將格蘭妮與自己的祖父芬恩配做一對？

而不提格蘭妮、奧斯卡兩人的情感糾葛，費奧納騎士團在處理這婚事時態度曖昧不明，且就芬恩與康馬克的好交情以及這裡人的習慣，沒有說清楚搞出這麼個烏龍也確實有可能──但也不免讓她覺得事費奧娜騎士團的人有意誤導。

她又問：「父親您又是何時才知道婚約的男方是芬恩？」

「在今年夏季慶祝格蘭妮生日。當時順帶在宴會場上訂了婚──我們這才知道物件是芬恩，但眾目睽睽的，也不好說甚麼……哪知道格蘭妮一直忍著，在塔拉的婚禮也沒有任何表示，直到人跟著費奧娜的騎士團們離開、第二天早晨就傳出她灌醉所有騎士們，與迪盧木多一起私奔了。」

麗芙若有所思的點頭，心中則肯定事情沒有康馬克輕描淡寫的這樣簡單。

畢竟依格蘭妮的性子，物件不討喜，肯定會大鬧一番而不是憋著。

她不禁猜想，康馬克事前搞不清楚婚約男方物件是真的，但在知道人是芬恩後，為了不因為悔婚影響兩方人的關係因而半是逼迫半是勸導的讓格蘭妮認了這門婚事。

康馬克嘆氣：「如今事情也沒什麼轉圜的地步，艾爾蓓年紀也太小了……」

果然如此。

麗芙也沒有很驚訝，新娘結婚當晚人就跑了，弄的男方、女方孃家都掛不住面子，解決這問題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趕緊找個新娘的姊妹替代。

她如果依然住在博因宮並對於整起事件不作任何表態倒還可以，但就像剛才說的，她放不下撫育自己十一年的家人，波安也更加嚮往如今這一個由米希利安人主導的現世──因此她來到了塔拉、回到了家人身邊。

如此，她也該承擔一位埃林公主的責任。

剛想到這兒，她的話也理所當然地說出口了，「父親，讓我來吧。」

康馬克漫不經心的點頭，「你果然有了甚麼想法……」話語生生打住，康馬克的雙眼對上了她的，「孩子，你恐怕誤會我的意思了。」

麗芙搖頭，「沒有誤會。您不正是想為芬恩找一個身分年齡合適的妻子嗎？我們總不能讓尼奧捷足先登，他恨不得讓我的三個表姊妹們站在芬恩面前任芬恩挑選呢。」麗芙這番話說得平靜，心中也是如此。

哪怕在與馬庫斯訂婚時對婚姻有過任何幻想，馬庫斯離開後，這幻想也給自己的理智以及波安對於婚姻的悲觀給掐死了。

順利嫁給芬恩，不只可以緩解康馬克與芬恩的關係，她或許還能從中找出馬庫斯的死因……

女兒自告奮勇承擔這事，康馬克自然感到欣慰，但不可能沒有疑慮，「你的傷口恐怕不能再議婚事……」他們不知該從何問起，五年前西昂告訴他麗芙的傷怕是會影響生育，而在埃林，不只是一國之王、國王的配偶也必須身無殘疾。

而就算掩飾了無法生育的問題，麗芙臉上身上大片的傷疤恐怕也會讓男性卻步。

麗芙知道康馬克未竟之語，「這一點您不用擔心。我臉上的疤痕都去除了。」

雖然有口頭保證，但麗芙絲毫沒有要撩起面紗給自己父親看的意思，康馬克心中自是帶有半分猶疑──難道戴著面紗真是因為臉頰過敏紅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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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何，康馬克知道這等大事麗芙是不會拿來玩笑，因此一口沒有答應也沒有直接拒絕、暫且擱著，眼前還有個阿爾斯特得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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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麗芙主動跟康馬克提議讓自己代嫁給芬恩時，我腦中忍不住想到一件事：

康馬克搖頭、有些不悅，「你看起來很樂意？不準和我搶芬恩！」

這就是一篇芬恩是萬人迷的故事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