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太空中，銀河系之外，距離地球至少有上千萬光年的地方，有著一片環狀的廢棄隕星帶。
那片地帶集聚著大量的隕石和太空垃圾，或者說，它其實就是一個垃圾場。除了太空垃圾車之外，沒有誰會願意接近那裡，除了矮星人。
“矮星人隸屬於地居人種族，身材矮小，通常不會超過一米。他們原本的星球被恆星所吞噬，現居的矮星人大部分以放棄自身星籍為代價，加入了其它的可居人星球。”
“但也有少數矮星人並不願意放棄自己的星籍，他們往往會選擇一些無人的星球居住。我遇到的那個，就是一位因為不想放棄星籍而獨自居住在廢棄隕星帶上的矮星人。”
“那片隕星帶是星群爆炸之後的產物，周圍沒有居人星，也沒有運輸站，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給自足。矮星人與地球人有些相像，是需要進食來補充能量的種族，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那名矮星人開始在隕星上種植一種名為‘巴魯’的產物。”
“巴魯是一種菌類生物，外表呈不規則橢圓形，有根無葉，表皮非常厚，皮內生有可以開合的鋸齒裂隙。既能用根吸取土地中的元素，也可以用鋸齒吞食任何接近它的生物。耐熱耐寒耐真空。除了味道不好，營養價值也相當差之外，可以說是宇宙中最容易養活的作物之一。”
“然而即便是巴魯，在這什麼也沒有的隕星帶也是很難存活下去的。為了能夠讓巴魯生長得略好一些，那位矮星人不得不去跋涉於各個隕星之上，尋找著可以餵養巴魯的物品。”
“然後他便撿到了我，在一座巨大的垃圾山中。”
“與其他由智慧體融合出的機械人不同，我的生命之種最初融合體，是一塊被丟棄的太空垃圾，一塊不規則形狀的簡單合金材料。”
“普通的合金材料體會擁有生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事，大概幾萬個機械人裡也不會出現一例。但我就這樣出現了，並且存活了下來，隨著融合度漸漸加深，我漸漸有了思維，變得可以看，可以聽，可以思考。”
“但是我並沒有可以移動的手和腳，而垃圾船們每日不斷的垃圾傾倒，讓我被壓在垃圾山的最底部，日復一日地愈埋愈深。”
“直到那一天，先生把我從垃圾山下刨了出來。”
“線扣做眼睛，膠塞當鼻子，底座為嘴巴，燈絲為頭髮，鎮流器為身軀，傳動軸當手腳。先生，用著從垃圾山中翻出的部件，一點一點拼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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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一樣。”
燈影下，夜色中，葉冰的面孔，像月光一樣溫柔。
而他的目光比月光更溫柔。
葉小安並不知道這目光究竟是給她，還是給那臺小機器人的。但她知道的是，自己不能再繼續被這樣的目光所注視。略有些緊張地抱緊了手中的碗，她慌亂地出言打破了眼前的氣氛：“然後呢，那個矮星人把你拼起來以後怎麼樣了？”
葉冰笑了笑，手指在小機器人的外側虛撫了一下，道：
“後來，我就和他一起在隕星帶裡生活。”
“他繼續年復一年地種植著巴魯，也繼續輾轉於各個隕星垃圾站點，為我找來更好的材料替換掉身上的零部件。後來他的年紀大了，身體無法再承受長時間的飛船航行，就換成了我開著飛船去幫他找餵養巴魯的各種物品。”
“在他八十歲生日的那一天，我成功製作了一臺可以完美平衡太空壓力的機器人航行服，再一次帶著他上了太空。那一天，我們一共走遍了三十九個隕星垃圾站，找到了許多好用的材料，還在一處空間站裡發現了一枚完好的智腦。利用那枚智腦，我們成功地製作出了一臺電腦管家。”
“因為那一天是矮星歷零月二十五日，所以我們給那臺電腦管家起名叫零二五。”
“接下來的幾天，先生一直穿著那身航行服，跟我一起走遍了隕星帶的各個角落，甚至最後還出了星帶，去了星盟以及其它的一些地方。”
“在生日結束後的第五天，先生去世了。”
“我把他葬在了隕星上，與宇航服和巴魯一起。”
“後來，我回到了機械星球，接下了運輸生命之種的工作，輾轉於各個星球之間。”
“——再後來就遇到飛船事故，到了我這裡，對吧？”葉小安吐了口氣，幫他說出了下面的話，“所以，你之所以這麼重視這臺小機器人，是因為它跟那位矮星人很像嗎？”
“一點也不像。”葉冰道，“矮星人本就是長相十分醜陋的種族，先生則在矮星人中也算醜的。他皮膚黑中帶綠，眼小鼻寬，嘴巴地包天，皮膚鱗片不鱗片，花紋不花紋，還有不少傷疤。然後因為總被宇宙常風吹著，鼻子和臉都偏向一側，看起來整個臉都是歪的。真要說像，其實這臺機器人……”
後面的話，葉冰並沒有說出口。
葉小安幫他說了：“這臺機器人更像是你給先生做出的航行服吧？”
葉冰笑了笑，目光微抬，望向遙遠的夜空。
夜色如水，點點星光艱難地穿透層層霧霾與亂閃的霓虹燈光，倒映入他的眼中。
恍惚間，葉冰彷彿又回到了那座小小的隕石星上。頭頂是黑色的宇宙①，身周是荒蕪到幾乎看不見任何活著的生物的土地。冰冷的宇宙風呼嘯而過，那個人靜靜地躺在他面前，臉頰兩側的腮肌微微地抖動著，裡面滲出黃色和綠色的粘稠液體。
矮星人是不用呼吸的，他們依靠臉頰與背腹上的“導腮”來排出身體內的廢料。這些廢料通常情況下都是半透明的氣體，當有液體滲出的時候，說明這個矮星人的器官已經徹底衰竭，沒有辦法再繼續繼續運轉下去了。
而面前這個人身上衰竭的又豈止是導腮一個？他整個人都已經陷入了彌留之際，只最後殘餘的一點精神以及不服輸的性格，支撐著他在這裡繼續嘮嘮叨叨。
“▲●◆，我可真難受啊，我是不是就要死了？”那個人問道。
葉冰搖搖頭，又點點頭，又搖搖頭。
身體裡尚未安裝發聲器的他，並不會說話，只能用動作表達。
“哈，你就會糊弄我！什麼沒事，我自己身體怎麼樣我還不知道？”那個人不滿地道，“矮星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歲，我今年可都八十了，你還敢說我沒事，你這是在罵我根本就不是矮星人嗎？”
葉冰不說話了，只靜靜地看著他。
“▲●◆啊。”那人又道，“我聽說，機械人都長得特別漂亮，怎麼就你長得這麼醜？”
葉冰：“……”
“哈哈哈哈。”那人笑了起來，“其實也不醜，是我拼的醜。你就先湊合著吧，畢竟好看的臉誰會往垃圾堆裡扔啊，是吧？不過你也用不著擔心，等以後融合度高了，你就可以自己變化人形了。實在融合不好也沒事，等我死了，你離開這裡，回到機械星球去，那邊會給你提供身體的。到時候盡可以挑著好模樣的來選。”
葉冰聞言，用力搖搖頭。
那個人板起了臉。
“又犯傻，我都死了，你還在這破地方呆著幹什麼？種巴魯啊？胡鬧！我可跟你說，你以後，必須給我變得漂漂亮亮的，知道不？你先生我這輩子可就毀在這張臉上了！”
“我跟你說啊，我們矮星人長得就夠醜的了，結果你先生我這長相在矮星人裡還得排末等！人家別人二十多歲就有伴侶了，我混到三十多，連雌性的毛都沒碰到一根！雄性的也沒碰到！後來大家都說矮星要爆炸了，讓大家撤離到別的星球去。我一尋思，連矮星人妹子都不要我，去別的星球肯定更被看不上啊！要天天瞅著別人卿卿我我那多難受，還不如自己去別處單過呢。而且我也不想放棄星籍，雖說矮星人長得醜，但你先生我還是挺喜歡自己種族的哈哈哈哈！”
“其實也不是我矯情，▲●◆啊，你說矮星都不在了，我們矮星人要再都去改星籍，變成什麼高星人，長條星人，以後時間一長，還有誰會記得這座星球呢？就算只有我一個也好，只要不改星籍，就總感覺那座星球好像還在什麼地方存在著一樣。”
“不過還是漂亮點好啊。唉，▲●◆啊，不是我說你，讓你給我做個航行服，做了這麼多天就給我弄出這麼個玩意來？你自己看看，這腰這腿，這都什麼？還有這張臉，這是變形蟲的祖宗嗎？還有這手臂，這手臂！我讓你給我弄個等離子武器，是要看起來好看威武的那種，武器有沒有都行，而不是讓你給我把手臂弄得破破爛爛的然後真的安一臺武器上去！”
“真是的，本來還尋思死都要死了，穿著這個航行服死，還能讓你忘了我現在的長相，只記著我穿航行服時威武的樣子呢。結果你瞅瞅你做出來的這個破玩意……”
“不過算啦。材料有限，我知道你盡力了。這樣吧，▲●◆啊，以後要是遇到有誰問你的先生長什麼樣，你就這麼告訴他。”
“你的先生啊，是一個雄壯威武的矮星人旅行家。他有著英俊的臉孔，嗯，頭上會戴一頂藍色帽子——話說我小時候，曾在星盟商店裡看到過一頂超好看的藍帽子，可惜你先生我當時買不起，等後來攢了星幣想去買，偏偏時間過去了很久，那款已經沒貨了，真的是惦記了好多年呀。現在也只能假裝曾經戴過一下下了。”
“然後啊，身上要穿著銀白色的高密度合金鎧甲，就像你們機械星的◆◆◆在廣告上穿的那種就行，手臂上安裝高強度粒子武器，腰裡再挎著一柄粒子束匕首，腳下可以噴射反重力氣流……什麼？氣流不好灌進去？你這個笨蛋，不會在腿裡面安兩根反重力長導管嗎？形狀可以做得扁一點，到時候要是沒能量了還可以拿出來當個武器什麼的。對了，你說鎧甲光是銀白色會不會有點單調，可以再加一點紅色的斑紋上去。不不，還是藍色吧，銀白藍配起來會比較好看……”
…………
那臺小機器人，其實不像先生，更不像葉冰給他做的航行服。
它像的只是先生臆想中的自己。
【番外】
巴魯（祖）：這個機械人可真蠢，居然敢把矮星人葬在我旁邊。哼，被這只矮星人整整吃了八十年，今天終於輪到老子發威啦，看我不把你給吃個精光！
（一百年後）
巴魯（孫）：……喵了個咪的，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重複一百遍）那輩兒就開始咬了，居然到我這輩兒都沒咬開，這宇航服到底是什麼鬼！
宇航服：想吃我的主人，想得美，你們還早了一百萬年呢！
附註①：宇宙並非是黑色的，文中所描述的“黑色的宇宙”只是葉冰自己在當時的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