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柳暗花明又一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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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混亂就此散去,慈安宮前恢復了平靜。董文賢看著這一幕震驚得楞在原地了。他向來憨直有餘,機敏不足,如今親眼看到宮裡頭劍拔弩張的內鬥,驚得瞠目結舌了。

董太後面容平靜,像是隨手處理了一件小事似的。她抬眼看透了侄子的心事,嘴角翹起,眼角露出了細密的皺紋:“文賢覺得驚訝嗎?奇怪我為什麼這樣處置益陽公主,幫了冠軍侯夫婦?”

董文賢遙望著太監女官架起益陽公主退出花園。有些尷尬地說:“是有點驚訝。姑母,你為了一個劫匪女,與王太后反目,逐走了益陽公主。我從收到你的密信讓我去豫北隴西府收明前做乾女兒時就很吃驚。”

董太後淡漠地搖頭,面沉如水地道:“不,我沒有幫她。這世上,沒有人會幫別人。我自從二十歲時死了未出世的皇子後,就在這個宮廷裡學會了明哲保身。我發過毒誓,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幫任何人,也不指望別人幫我。每個人都必須自己尋找出路。”

“這次事,我最重要的目的是趕走了一些令我厭惡的蒼蠅飛蛾而已,才順便的提攜了她一把。王太后把一對兒女養成了這種脾性,男的懦弱自大,女的狂妄自私,險些禍害了大明江山。早就令人嫌惡透頂了。我藉著幫明前逐走王太后母女攬回了後宮大權。是個最好的藉口。另外我也想好好觀察她是個什麼人……”

董文賢有些不明白。

董太後的臉藏在陰影裡,顯得黑暗森然,只露出了一雙眼瞳在暗處放光:“我有點驚奇,這個姑娘很奇怪。我從十五歲入宮至今五十年餘。在這個富貴險惡的深宮裡打轉了大半輩子。見識過世間最美貌,靈動,機巧睿智的女子。卻沒有見過這種人。”

“這個宮庭,是一個竟爭的生死場修羅場。每個人都必須在這片土地上忍辱負重、攀高踩低、競相爬到最高處,才能贏。才能高枕無憂得活命。我也是如此。一輩子都在這個修羅場裡修煉、打轉、掙扎、沉淪。才僥倖得適應了這裡活到了最後。所有不適應這兒的女人都敗了、死了、被放逐了。連代宗的母親劉妃當年也是在爭鬥中失敗,帶著四皇子流放到邊疆的。這個深宮,是大千世界的縮影,卻又比大千世界更險惡兇殘詭譎多變。所有的醜惡、危險、私慾、貪婪、殺機都放大了百倍千倍。人們為了站在最頂端就必須忘了內心的某些東西,如仁義、良心、善良、恩情之類的東西,冷血無情得往上爬,才能贏下去活下去。不論你初始多麼清高淡泊,在這個環境也會被感染同化,漸漸得忘記了初心,變成了一個最兇殘恐怖的人。”

文賢悚然而驚。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姑娘時,就覺得她與眾不同。她有種勇往直前的闖勁,也有敢爭鬥的心機頭腦。我一眼望過去,還以為她也是屬於這個地方的。能攀到最高贏到最後。但是透過這個案子和一月多時間,我發現她拼命向前衝的方向,不是這座人間顯貴的宮廷,而是一個更遙遠的地方。她的目的與我們不同。所以她竭盡全力地從罪犯那兒得到了真相,達到了內心的目的。就捨棄了四百萬兩銀子和太子妃身份,承認了自已是個劫匪女,並接受懲罰離開了這兒。在這個人人奮勇爭先爭奪利益的京城皇宮,她沒有被表面的浮華迷住了眼,沒有忘記初心,冷靜得追尋到了真心所在,就果決不留戀得從‘泥潭中’撥出腳,灑脫離去。”

她下了結論:“她不是我們的同類人。”

——這年月,前進很易,退後很難。追求權勢富貴容易,從富貴名利場抽身不易。

“……我不會介意一個心不在宮廷的人。我也似常人,會警戒一個會威脅到自己地位的同類人,但不會斬盡殺絕一個走其他道路的女人。也就願意從洪流裡隨手撈出一個快顛覆的小船,給它個機會,乘風破浪地走向自己的江河路。”

董文賢似懂非懂地聽著,好像有點明白了,又不明白。

董太後嘲諷地笑了:“其二,是有人與我交換了她。”她心機如海深,卻沒有對自己這在世上的最堅強後盾,平庸卻穩重的孃家親侄子面前隱藏。

“有人換了一個天下給我。”她輕聲細語,面容詭誕眼光莫測:“在元熹帝被俘前的虎敕關,有人冒死從北疆萬里快馬地給我送了封密信。信中對我講述了元熹北行的不靠譜和不容樂觀的被圍困局勢,經過多方面分析,向我提出了一條錦囊妙計。假如朱元熹在北疆被敵國俘虜擊殺,他請我臨危出面,壓制住那些私心壓於國家之上的清流大臣們,勾連住九門提督和五大營等武將,集結全國之力,也不能投降韃靼。以免造成前宋的靖康之帝的悲劇。立刻選最有武力威懾力的藩王上位,如梁親王朱堪直。他能力挽狂瀾於危局中,能解救天下蒼生,也能使我重出冷宮掌握後宮。我那時表面風光,實際上外強中乾,被驅離後宮之主的位置很多年了。如果新帝上位,將來的勝利果實中會有我的一席之地。”

文賢張大嘴,真的驚呆了。

董太後臉色陰誨不明地說:“是伍懷德。他在虎敕關被圍困前,就看透局勢,知道自己和元熹帝都喪失了對局勢的掌控。預見了大明兵敗皇帝將俘將死的最壞結局。他密信於我,讓我早做準備。我當時大驚。我和靠朱元熹和王太后母子上位的掌印大太監之間素無瓜葛,他為什麼會向我這個自閉深宮,心灰意冷的太后施恩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人生事也只能矇頭蓋眼得往前衝了。果然,事情就按最壞的結果發生了,我在京城最混亂的局勢裡一舉掌控並說服了九門提督和五大營大將等人,扭轉了場面。我又成了大權在握的皇太后。連代宗夫婦也得感激我當初力推他上位之恩。楊皇後主動推讓了管理後宮的權利,我仍是後宮之主。”

“伍懷德在信尾處,提到了他的義子。說他苦戀著小梁王已訂婚的未婚妻範瑛。伍大太監請我在自認為最合適的時候幫他一把。看看能否在這樁銅牆鐵壁般的婚事裡找到一絲使義子娶到佳人的契機。他請我私下出手。”

董文賢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姑母才出面阻止婚事,還讓我事後去豫北收養了明前。”

“不。”董太後莞爾笑了,有些無奈地看著憨直的侄子,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冷酷鐵血道:“我沒有打算遵守約定。伍大太監已死,密信早燒,我已上位,死無對證。我怎麼會幫一個死人得罪北疆來的新帝和太子,搶走太子的未婚妻呢。”

“這……”

“是那個明前自己使我自己改變了想法。她志不在後宮,對我沒有威脅。還充滿了奇異的魅力魄力。一個追尋到對自己不利的真相卻坦然公佈;拿出了四百萬重金買下了女老師的性命;在最慘的境地也倔強得不接受他人施捨的金錢要以役代刑;寧可當劫匪女也不去當皇后的人……使我這個冷血無情的人,對她也有了一分新奇和善意。這女子與我認識的人截然不同。她似乎有種天生的吸引力,使人不由自主得為她心折,為她憐惜,為她歡喜為她憂……她太光明了,孩子氣的光明正直,孩子氣的高潔驕傲,使心裡再陰暗偏激的人都不願意看她落入凡塵。都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幫她一把。”

“更重要的是我厭倦了利慾薰心的益陽,如毒藤般纏人的王太后,正好藉助幫她的名目驅逐她們。幫明前就是一個最妥當的藉口;我也不想讓北疆來的代宗父子小窺我,讓他們看看我翻雲覆雨的手段震攝下他們;也想拉攏崔憫一/起/打/擊那些死死抱成團的尾大不掉的清流們!”

“而且一個人不能沒有弱點。”最後,董太後詭秘怪異得陰冷笑了:“我也不能沒有弱點啊。一個冷酷鐵血地歷經三代的皇太后會使朝廷和新皇很警惕和提防的。即使我幫過代宗登基,也會使他們對我漸生提防之意。而一個還會為清高少女的悲慘遭遇而感動,心懷善意得出手幫她一把的老太后,就表示了她還有一份人性、善意和良心,也就有一分弱點。會使代宗和朝廷都通通放下心。認為我不是一個像毒蜘蛛似的滿身毒刺、心如毒蠍得隨時暗算攻擊人的惡老太婆。人做人處事不能太周全無誤,太冷靜無破綻了,得學會自汙而隨大流,使敵人麻痺放心。否則會被全天下和皇上朝廷合而圍擊的。我用救這個小女孩來證明我還有軟弱處。”

“……這樣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人,我為什麼不出手幫她呢?所以我決定破一回例,出手,救她。”

“——一個小小螻蟻的性命,幫就幫了,不足以改變朝廷格局千秋萬代。”

“人的身份算什麼?”董太後的眼神充滿了喋血冷酷的道:“對我們這種權勢地位的人來說,‘身份’已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她的人本身能力、個性、心機與魅力才是最重要的,能改變天地乾坤!可笑那個小雨前至死都在糾纏著身份問題。她不知道她最大的錯誤是什麼,不是身份,是與一個最有魅力的對手為敵。明前比她有魅力,得到的幫助也最多,她輸在了個人資質上。”

***

“那麼你呢?文賢。你接到我的密信。我還以為以你的梗直性子,該急急忙忙地派出人馬再進京問清楚才敢去呢。我卻聽說你收到密信,就毫不遲疑地去豫北了。”

董文賢恍了下神,想了想前程後事,有些吞吞吐吐地說:“……他認出我了。”

“什麼!”董太後微微驚神。

董文賢面露苦笑,望著姑母道:“我到達豫北小隴縣大青山接明前時,崔憫認出我了!”

一輪明月籠罩著蒼茫的大青山,幾間簡陋的泥石房屋被陌生人群包圍了。人們拍門,院門被開啟了。院子外面是一位身著黑色錦袍,頭戴著圓頂氈帽的人領著百餘名戒裝侍衛。院門裡,一位白衣美少年提著長刀緩步走出了木門,幽黑的雙眸像冰雪般的冷冰冰地望著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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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董文賢在月下相望。兩個人都停在了原地。

時光猛然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是個寒冬深夜。一個漂亮的像個小女孩的六歲小男孩站在低矮的草棚屋門口,也像現在這樣的滿臉警惕,滿身戒備得瞪視著前方。眼前,貧民窟的街角空地上,明亮的月光下,一位穿黑色錦袍,臉上蒙著厚實黑布的壯實男子帶領著幾十名侍衛,包圍了草棚。為首氣宇軒昂的男子望著衣衫破舊的小男孩,右手高舉著一塊碧綠玉佩:“崔小候爺,你好!敝姓董,是你的祖父冠軍侯崔盈的好友。你祖父曾經委託我家族長照顧你。我現在就來接你去川中,去過好日子。徹底忘了這個京城和冤案。你願意跟我走嗎?”

六歲的崔憫認出了那枚祖父的私物,漆黑的眼睛深沉極了,只問了兩句話:“我跟你們走了,就必須要改掉名字忘了這案子嗎?”、“我可以帶著義父伍公子一起走嗎?”

風吹起了蒙面男子的黑布,錦衣男人安慰似的對他點頭微笑著。

這時候,喝得醉熏熏的伍公子衝出了草棚,緊緊地抱住崔憫,不允許他走。醉漢大聲地喊道:“不,不能走!你是冠軍侯崔盈的長子嫡孫,你是候門公子。如果你現在更名改姓地走了,就再也不能為你祖父父親平冤昭雪了。世人會忘了冠軍侯的奇冤,你也會泯然眾人裡,不再是候門公子,變成了一個普通庶民!”

伍公子大吼大叫著,驚動了貧民窟的鄰居們。那些人無奈地離去。小小的崔憫只得目送著這夥神秘的黑衣人走了。這是在清河崔氏滅門時,唯一一次對他們伸出援手試圖營救他們的人。

十多年後,這位壯實的男子董文賢又一次出現了豫北小隴縣山鄉的蓬門蓽戶前,崔憫和明前面前。崔憫陡然間就一眼認出他了。月光下,白衣的美少年向他綻放出了最動人的微笑。月光如銀沙般得籠罩著荒涼大青山。

——世間無人知曉,昔日冠軍侯崔盈的最知已故友是皇宮的董貴妃。

十多年前,冠軍侯闔家滅門,崔盈蒙冤而死,一位久居深宮的女子無力回天。只能在事後,冒著絕大風險派族人去接好友的血脈帶往內地教養。卻遭到了伍公子的拒絕。冷靜如鐵的董貴妃立刻明智地放棄了救援,並斬斷了這層關係,免得惹禍上身。卻未想到,崔憫當年便牢牢記住了董文賢的長相,伍公子卻因醉酒沒有記住他的模樣,無法知曉這層深宮的關係。得到這位最有力的盟友。十多年後,文賢因他事再次領命前來,解救沒有身份陷入困境的不能與心愛之人常相守的她與他。

月光下的美少年對他深深地微笑著,滿懷欣慰和感激。挽著心愛的少女一起走出跪下:“董叔父,請受我一拜!多謝您兩次相救。我知道你們遲早會來的。”

***

一場淵源一場夢。

文賢深深地嘆息著。

董太後神情震撼,面容抽搐,渾身都在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多年前的淵源往事彷彿如刀割般的到今天還在刺著她的心。使她失態地幾乎驚叫出來。她強行鎮定著戰慄的身體,握緊了顫抖的雙手,使自己務必鎮定下來。

數條線索齊聚於一點,原來她命中註定領了崔家的恩情就必須伸出援手還報。

董太後的黑眼睛深沉尖銳得變成了一點。震驚過後,就急速得權衡著全域性。半晌,她頹喪地道:“原來崔憫知道了你的身份,也知道了咱家會在最艱難時援助他的。才順水推舟地讓明前做了劫匪女,又胸有成竹地帶她走,還領了冠軍侯之職。不,不對,他不可能早知道,肯定是做了錦衣衛同知後,有資格查閱天下各大官宦世族的檔案和官員名錄,能調查多年前的人與案子。我那時也大意地讓你出山做官。他才發現你了。進而知道了我與崔盈有關係。伍懷德也不一定知道這重關係!否則他當年進宮做太監時就直接來依附我往上爬了,也會在最後的密信裡直接點明我們的淵源,向我求援了。這是崔憫三年前去北疆前才發現的!他沒有告訴伍太監,也未聯絡我,是感激我當年不顧自身安危得救他,不想再連累我進入政治漩渦。這一切,都是陰差陽錯。他們父子二人都瞞著對方,找到了我。”

文賢羞愧地說:“都是我當年做事毛糙。被一個六歲小孩子認了出來,連累了姑母。”

“不,不,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是老天在提醒我還報恩情。幸好,我為了明前的心性感動,主動地派你去幫她。才這麼體面地報還了昔日之義。我若不去救她,即喪失了對伍懷德的諾言,又辜負了昔日對崔盈的知己恩情。真是……太驚險了……”

董太後冷汗淋漓,竟有些後怕了。如果她沒有主動去幫她,待崔憫找上門,這份情份也就沒了,也就恩情變仇敵了。

“可是如此說來,這個真假相女的謎團就不對了。明前知道有退路,也許就選擇了不是真相,而是她想要的結果。現在她嫁給崔憫的大結局確實是最‘絕地逢生、劍走偏鋒’的高招。”

文賢真的吃驚了:“姑母,你的意思是明前可能不是劫匪女,是範勉之女!這個結果是崔憫和明前合計好的?他們知道我們最後會來救,才選了這個結局?我們被他們利用了?”

“不,也不一定。崔憫和明前沒時間在京城私下算計此事。我和代宗都派了太監女官日夜監視。他們沒有機會私下盤算好的。只可能是,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往這個結局努力,一個是希望得到劫匪女身份,進而自主婚姻。一個是拼命尋找著像我這樣能最後抄底翻盤的底牌。才得到了這個最玄妙的結局吧。”

文賢楞了半響,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姑母,我覺得崔憫和明前一定很相愛吧。才這般千迴百轉得破除一切阻礙的想在一起。雖然他們玩了心機,您,您也別怪罪他們。”

董太後疲倦的一笑,覺得有種濃重的倦怠感湧上心頭。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不會。我願賭伏輸。真的錯失了一著。沒想到崔憫早就知道了我認識崔盈。哼,自古玩弄心機權術的人莫過如此。不是你算計了別人,就是別人算計了你。或是你自以為算計了別人,最後才發現全在別人的套中。原來我還是沒有他們想得更深透些。這次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過關了。我也算是被逼迫著完成了諾言。看來我註定不能辜負昔日與崔盈的故友情啊,躲也躲不去,斬斷了所有關係也不成啊。”

她悠悠地長出了口氣:“這可真是我這半輩子遇到的最糾結無望的婚事了。竟然就這樣的成了!真是老天厚愛,也得多謝他們二人能自己堅守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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