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鈞的筷子頓了頓。
他緩緩抬頭,看向了一臉期待的饕餮,劍眉微擰。
“何人告訴你,我準備辦婚宴的?”
提起婚宴,翎鈞便本能的想起了,柳輕心那一臉壞笑的討喜模樣。
辦什麼婚宴?
多費錢吶!
讓他們把賀禮留下,就早早兒的滾蛋,你如今的身子,哪禁得住他們灌酒!
笑意,不由自主的,爬上了翎鈞的唇角。
“剛才,不是三爺你親自吩咐,讓我擬定選單麼?”
翎鈞不是個愛笑的人。
饕餮與他相識多年,見他露出由衷笑容的次數,滿打滿算的加起來,也不超過十次。
他頗有些難以置信的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沒錯兒。
翎鈞笑了。
而且,不是與人應酬搪塞的那種假笑!
“擬了選單,就必須做?”
這一次,翎鈞頭也懶得抬了。
他把筷子伸向裝了東坡肉的小盅,夾了正中間的一塊,放到了手裡的碗裡,在米飯上,輕輕的磕了磕。
這樣,可以讓東坡肉的肥膩,被米吸走一些,一口氣多吃幾塊兒,也不會腸胃翻油,而且,米吸了東坡肉上的湯汁,入口也會更加美味。
這吃法兒,是他從柳輕心那裡學來的,用的次數多了,便成了習慣。
“大婚,總不能少了婚宴罷?”
“你這可是娶正妃,不是納妾!”
饕餮並不非常瞭解皇族規矩。
但饒是如此,他也知道,什麼事兒能省,什麼事兒,省不得!
“聽你口氣,應也是對這位準王妃,心嚮往之的罷?”
“你難道,難道只是,只是……”
說到這裡,饕餮稍稍停頓了一下。
他瞭解的翎鈞,知他並不是個薄情之人。
可……
“這是她的意思。”
“待她來了,我與她商議。”
低頭,默默的吃了一口米。
翎鈞突然覺得,饕餮說的很有道理,他們的大婚,只此一次,他,不該為了些許利益,讓他們的大婚,生出缺失。
待輕心來了,還是與她再商議下罷!
畢竟,能讓成國公府欠下他人情的法子,可以有很多,踩朱時泰的法子,也不可勝數,未必就非要,挑在他們大婚這天,用這麼一出鬧劇,來實現這件事。
至於……朱時澤……
他把柳輕心建議的這件事,提前或拖後一日,也是一樣能助他出囫圇的,不是麼?
他是看重朱時澤的軍事才華,不希望他這麼個人才隕落不假,可,為了朱時澤這麼一個,與他暫乏交集,將來,也未必會與他交好的人,這麼糟蹋自己的人生大事,當真,值得麼?
不值得!
這世上,斷沒有什麼事,是比他家娘子更重要的!
此事,必需從長計議!
“還有什麼事?”
又吃了幾口米,翎鈞便覺得,自己飽了。
七十二道菜,並不是個小數。
他為了表示,對饕餮的尊重,每道菜,都嘗了一口,當然,他沒好意思告訴饕餮,這七十二道菜裡,只有三道,勉強,算是合他胃口。
“我跟晴嵐丫頭打賭,輸了。”
在德水軒,跟晴嵐打賭,輸,是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
所以,聽饕餮說出“輸了”這個詞兒時,翎鈞半點兒都未覺意外。
他緩緩抬頭,看向饕餮,顯然,是對他這個,向來只對廚藝感興趣的人,竟會遭晴嵐挑唆上套這事兒,頗有些忍俊不禁。
“哦?”
“輸了?”
“輸了多少?”
在翎鈞想來,饕餮不過是跟其他遭了晴嵐“毒手”的人般的,輸給她些許銀兩或權益。
而從饕餮特意跑來,跟自己告訴這件事兒來看,他輸了銀兩的機率,應是佔了九成以上。
“一輩子。”
說這話時,饕餮的臉上,非但沒有半分懊惱,反漾起了絲絲得意。
咳,這場賭局,輸的他甘之如飴。
“我打算,等過了年,就跟她成親。”
“她沒有親人,你又是那個,應承了要給她嫁妝的人,所以,咳,那個,我來找你問問,我都需要,準備些什麼彩禮。”
小心翼翼的看了翎鈞一眼。
見他正用看“畜生”一樣的目光盯著自己,饕餮忙輕咳一聲,跟他又補了一句,“那個,我的意思是,先,成親,等再過幾年,她及笄了,再圓房,那個,如果,你覺得,這也不行的話,恩,先定個婚約,定個婚約,也可以……”
聲音漸小。
到末了,已是聲若蚊蠅。
“讓她來跟我說。”
“若她願意,你們就算把日子,定在明天,我都不管。”
翎鈞劍眉微擰,心下裡,已是先入為主的認為,是饕餮這“居心不良”的傢伙,使不要臉手段,坑騙了晴嵐這不懂事兒的小丫頭。
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一個而立之年的男人。
就算晴嵐那丫頭,狡猾的像只狐狸崽子,但終究,也只是個,未經歷多少世事,沒見過許多人心險惡的孩子……
誰是被拐騙的那個,還用得著說?
饕餮只是個廚藝瘋子,並不愚鈍痴傻,此時,看了翎鈞態度,哪還會不明白,他是在誤會些什麼?
“好。”
“稍後,我讓她來見你。”
想到晴嵐,饕餮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泡進了上好的桃花蜜,甜的沁入心脾,卻不論吃多少,都不會嫌膩。
……
吊橋對岸的各家下人,在一個背了大包袱,乘騎快馬的“僕侍”離去後,漸漸稀薄,最終,消弭於無。
他們,都是被各自主子遣來,打探訊息的,久等多時不得,不敢回去交差,才堵在了吊橋彼端。
之前,從德水軒騎快馬,出來一人,帶了個大夫模樣的人進去,他們中的許多,還在想著,等那大夫模樣的人出來了,使銀子跟他問詢。
可現在,那大夫模樣的人不見出來,又出來一個,乘騎快馬,背了大包袱的僕侍……
他們,有些不敢等了。
雖然,這兩個僕侍,沒跟任何人說話,他們,也無從得知他們是要做什麼或已經做了什麼,但……他們無從得知,未必,他們主子放在別處的眼線,也無從得知!
功勞這種東西,誰都喜歡,誰都不會捨得讓給旁人,就算,一起做事,同食同住的“同僚”,也不可能例外!
翎鈞吃了東西,又歇了一會兒,便下了床,卷了一條被子,在窗子旁邊的小榻上坐了下來。
他的左手,拿著之前未看完的書,右手,掐了一支狼毫湖筆,時不時的,以筆舔墨,往書上圈圈畫畫,往空白處,寫幾句讀書心得。
“散的倒是挺快。”
扭頭,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兒,睨了一眼,只剩下三五個人的吊橋對岸,翎鈞低喃一句,向後,倚在了軟墊上。
不知是今年的燕京,的確比往年冷,還是他身子虛弱所致,他總覺得,無論自己添多少衣裳,被幾個火盆圈在中間,也總暖不過來。
“也不知,顧落塵的那個什麼師妹,到了沒有,輕心,應不應付的來……”
抬手,關好窗戶,翎鈞本能的,將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緊了緊,“有那麼個高手陪著,她,也能更安全些,畢竟,顧落塵是個男人,不能什麼時候,都……”
想起顧落塵,翎鈞頓覺頭疼。
那家夥,像條跟屁蟲似的,整天膩在他家娘子身邊,雖然,雖然以他的心性,應做不出偷看他家娘子洗澡這類的事兒來,可,可這終究,不是個事兒啊!
叩叩叩——
未及翎鈞繼續煩惱,門外,就傳來了細細的敲門聲。
“進來罷。”
放下書和湖筆,翎鈞深深的吸了口氣。
聽敲門聲傳來的位置,他就知道,這是晴嵐來了。
面對這個,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天牢裡撈出來的袁氏獨苗,他總是無奈,多於期待的。
他承認,她很聰明,總能把許多較她年長的人,耍得團團轉,但她的聰明,貌似從未用對過地方……
被抱回來的時候,她還是個只會吃手指的奶娃娃,他為了懷念舊友,而給她取名為晴嵐。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兵略馬術,對她的教養,他可謂不遺餘力,細心到遭九叔他們笑話,說他是在拿她當自己閨女供著。
他聽了之後,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低聲嘆一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袁嵐,你這混蛋,怎就不能多堅持一會兒,等到我帶人去救你呢……”
翎鈞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輕嘆一聲,讓自己,坐的稍稍端正了一些。
想起四年前,他帶了一眾親信,扮成劫匪模樣,去劫被放逐南疆的袁氏一族囚車,滿心歡喜的盤算,要把他們藏進西北大營,待將來,他站穩腳跟,便可為他們家鳴冤。
不曾料,他晚到一步,袁家囚車遭仇家屠戮,連負責押送的兵將,也被一併砍了腦袋,堆在一起,燒成了黑灰枯骨。
他分辨不出,哪具屍體,是袁嵐的,又不願讓那些無名之輩,與他同享香火供奉,便使人將那些分不清誰是誰的屍體,分開埋了之後,在燕京郊外,給他堆了個衣冠冢,每逢過節,都帶晴嵐去掃灑祭拜。
“翎鈞哥哥。”
晴嵐的小腦袋,從門縫兒裡探了進來。
在沒外人在的時候,晴嵐便會稱翎鈞為哥哥。
雖然,兩年前,她也曾被“壞心眼”的大叔們坑騙,認死理的喊了翎鈞大半年爹爹,但隨著近一年來的“打擊報復”,她的這段“黑歷史”,早已被抹的一乾二淨,再也沒人敢提起。
“聽說,你打算嫁人了?”
翎鈞半眯起眼睛,用右手的食指,輕輕的敲了敲自己面前的炕桌,示意小心翼翼的提著裙襬進門,縮著脖子等挨訓的晴嵐,坐到自己的對面去。
他沒說,饕餮來找他問彩禮的事兒。
從先入為主角度,他自始至終都覺得,晴嵐,這不諳男女之事的孩子,是受了饕餮坑騙……她這麼饞,九成九,是遭了饕餮的美食蠱惑,不得已而為之……
“打算要什麼彩禮?”
“椰蓉酥還是杏仁餅?”
帶著絲絲冷意的語氣,讓晴嵐頗有些緊張的,往後退了退。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翎鈞。
雖然,尋常裡,他對她從不乏嚴厲,但今時,卻不似往日。
“我,我是,是真的喜歡饕餮。”
晴嵐的聲音裡,帶著顫抖引起的衣料摩擦窸窣,然沉浸於她眸中的堅定,卻足令見者震撼。
她很害怕。
怕的恨不能下一刻,就落荒而逃。
但是,她強迫自己,規矩的跪在榻上,後背挺直,“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不管他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不管他是不是有助於我為家族洗冤,我都喜歡……”
“請翎鈞哥哥成全!”
一席話說完,晴嵐已淚流滿面。
她要對翎鈞拜下去,卻在彎下腰去的那一刻,被一隻好看的手,扶住了臂彎。
“袁家天師,非天地不拜。”
“你雖非天師,卻是袁氏一族,最後血脈,此禮,我受不得。”
翎鈞的聲音,恢復了以往的調子。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
許久,伸出右手,以食指,在晴嵐的眉心位置,輕輕的彈了一下。
“尋個時間,帶上那廝,去給你兄長上香。”
“若他欺你,告訴我,我打斷他腿。”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話語,從翎鈞唇裡溢位時,卻驀得滿含了令晴嵐安心的力量。
他同意了。
“是他把自己輸給我了,又不是我把自己輸給他。”
“算起來,該算是他入贅罷?”
“他一個入贅之人,怎敢欺負我呢……”
晴嵐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未被翎鈞扶住的那只手臂,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臉,然後,唇角上揚,對他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來,“等你跟嫂嫂大婚完,我就帶上他,去給兄長上香,然後,然後……”
“好了,不哭了。”
“知你覓得心上人,你兄長,在天有靈,應也是會開心的。”
翎鈞笑著抽回扶了晴嵐手臂的手,把臉,轉向了窗戶的方向,抬手,把窗戶,又推開了一條小縫兒。
“至今年,你便可拿下‘三魁仙子’名號,我著人準備的,為你家族洗冤的事兒,也差不多可以收網。”
“待罪名洗清,你便是名門閨秀。”
“若彼時,嫁做人婦,衣飾還像個未出閣的姑娘,讓人瞧了,恐連你兄長,也會一併遭了旁人笑話。”
“這幾日,德水軒不做外人生意。”
“饕餮,應也閒的厲害。”
“你去跟九叔支些銀子,捉上他,去城裡逛逛,挑幾匹喜歡的料子回來,給自己多做幾身衣裳,打幾套頭面首飾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