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心的態度,讓翎鈞有些尷尬。
他不知,該怎麼跟柳輕心說明,他曾酒後衝動,打暈哱承恩,於她和哱承恩的新婚之夜,與她成了鴛鴦,小寶,有九成以上機率,是他們的兒子。
亦不知,該如何跟柳輕心解釋,對以前的她,他只有疼惜和一見傾心的衝動,對現在的她,他滿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決心。
不知該怎麼說,就不說。
說不定,等過些時日,柳輕心想起過往,他解釋起來,也容易的多呢?
“你想多生,這一點,我不會阻攔。”
“但你需記住,常洛終有一天,會上皇家玉碟。”
“上了玉碟,他就是皇家正統,就是我的嫡子,嫡長子。”
“這一點,無人能改。”
解釋可以省,態度,卻不能沒有。
翎鈞費力的蠕動了幾下,從被子裡,抽出雙臂,抓住了柳輕心的手腕。
“若我奪嫡,他,便是皇儲。”
“除非他自願捨棄,否則,他的地位,無人可撼。”
翎鈞說的認真,卻遭被纏成“蠶蛹”的形象所累,讓聽他說話的柳輕心,除了笑,再也無法做出其他反應來,只得無奈作罷。
反正,小寶還是個未滿週歲的孩子,跟柳輕心解釋這事兒,沒必要太過著急。
這般想著,翎鈞便放棄解釋,與柳輕心閒聊起了其他事情。
不過,閒聊歸閒聊,翎鈞的手,卻並沒閒著。
在他想來,經過剛才那一番誤會,柳輕心定不敢再幫他按揉肚子了,既然,她這當大夫的已明言,積食不好,那他這病人,自然要遵從醫囑。
“正反兩向,各三十圈。”
“以肚臍為心。”
瞧翎鈞掙扎著弄送被子,學她剛才的樣子,按揉自己肚子,柳輕心不禁臉頰微紅,別過頭去,小聲給了他指點。
“點火”這種烏龍,有一次,已經夠丟人了,她才不會犯傻,再給翎鈞機會臆想。
……
按柳輕心指揮,揉過幾輪之後,翎鈞便覺得,自己飽脹的肚子,有了漸消的意思。
而後,睏意襲來,他的眼皮在幾次“打架”之後,終完全閉合,夢境,如草原奔馬,疾馳而來。
“困成這樣,還拼命死撐,真不知,是該說你傻,還是可愛。”
給翎鈞掩好被子,柳輕心便站起身來,直往外間而去。
那裡,還有翎鈞用過的文房四寶,沒來得及收拾。
她有大多數醫者都有的“強迫症”,看到擺放雜亂的東西,就忍不住想動手收拾,早已成了這靈魂的本能。
“你沒睡好,女人。”
“真醜。”
顧落塵突然腦袋朝下,倒吊著,出現在了柳輕心面前。
薄唇所出,一如既往的不積口德。
“再醜,也總好過某些,眼圈兒都泛著青黑的傢伙。”
跟顧落塵,柳輕心從不吝嗇毒舌。
抬頭,瞄了他一眼,便毫不客氣的伸手,往他的腦門兒上戳了過去。
“閃開。”
“別在我眼前堆著,礙手礙腳。”
“沒見我正忙著,嗯?”
顧落塵不喜與人有肢體接觸,但柳輕心和小寶,卻不在此列。
任由柳輕心的手指,戳上自己的腦門兒,顧落塵配合至極的,隨著她手指伸來的方向,前後晃動了幾下身體,見她笑了,才一個翻身,落回了地面。
他喜歡看柳輕心笑。
她的笑,會讓他記起,每年春天,他坐在攝天門的後山崖壁上,向下看去,那一片象徵春天到來的,淡黃色的迎春花。
“他寫得那三封信,你不覺奇怪?”
在桌上趴伏半天,見柳輕心仍沒有要跟自己問詢的意思,顧落塵便忍不住,主動開口,跟她“提醒”了一句。
“好奇害死九命貓。”
“我還沒活夠呢,打聽那麼多幹嘛?”
說著話的工夫,柳輕心已收拾好了桌上的文房四寶,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
這茶,是她特意使廚娘熬煮放置的,有清溼祛寒之效,冷熱皆可飲用。
冬天的江南,溼寒之氣繁盛,飲此茶,可護心肺。
柳輕心的回答,讓顧落塵像是揮出一記重拳,卻打到了一團軟棉花上,那種不曾卸力,就失了主動的觸感,頓時將他堵了個面紅耳赤。
他本是為討她歡喜,懷揣“秘辛”而來,奈何,她竟生性淡薄的,對這“秘辛”毫無興趣!
“你真不想知道?”
沉默片刻,因受了“打擊”而癱軟在桌面兒上的顧落塵,小心翼翼的,往柳輕心身邊湊了湊,宛若死水的眸子,與他那略帶討好的語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師父說過。
凡人,皆有好奇之心。
這女人,又不是自九天謫落下來的仙人,他不信,他當真能跳脫世俗,與凡人不同!
“不想。”
柳輕心唇角微揚,答得斬釘截鐵。
世人皆有好奇之心,她自不例外。
她之所以,能如此堅決的,拒絕顧落塵,僅僅是因為,她比旁人,更擅自律。
她愛翎鈞,所以,尊重她,信任他。
不道聽途說,不打探他的秘密,皆是她尊重和信任他的表現。
“你這女人,真是不可救藥!”
“你就不怕,不怕他把你賣了!”
扭頭,瞟了一眼熟睡的翎鈞,顧落塵頗有些懊惱的,給了柳輕心一記白眼。
這種來自於柳輕心,目標是翎鈞的無條件信任,令他如坐針氈。
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很不喜歡。
“不怕。”
柳輕心笑著拈起一隻茶杯,倒了半杯涼茶,推到顧落塵面前。
沒有惶恐,亦未生焦慮。
“買賣這種事兒,總得有人賣,還有人買才行。”
“他若真想把我賣個高價,縱觀這大明朝,應不會有比沈家,出價更高的了才是。”
柳輕心有著,令人切齒的冷靜。
這一點,顧落塵早有體會。
但體會過,是一回事,習慣,卻是另一回事。
顧落塵習慣不了柳輕心的這份冷靜,在他想來,這種程度的冷靜,應只屬於刀鋒舔血的殺手,才不算浪費。
“就算退一萬步說,他犯了傻,折價把我賣給個出不起好價錢的,不還有你麼!”
“以你的本事,救我出囫圇,應不是什麼難事罷?”
打一巴掌,總得給人個棗兒吃。
瞧顧落塵的臉一而再,再而三的扭曲,柳輕心知道,她這玩笑開的,差不多了。
“那是自然!”
“我師父,尚能於千軍萬馬中,取主將項上人頭,我這取了他性命的,怎也不至於,比他不濟了!”
在遇到柳輕心之前,顧落塵是個低調內斂的人,連與人說話,都自帶三寸寒氣。
當然,現在的他,在跟別人相處的時候,仍是那麼一副死德性,只是……在只有他和柳輕心的時候,他的舉止言行,都會退化到,他五歲以前……
“他若真敢賣你,我就屠他滿門!”
“還有,那買你的人,應也不是什麼好人,也一併宰了清淨!”
顧落塵很喜歡這種,被柳輕心依賴的感覺。
就好像,唯有這樣,才能自她的毒舌裡,尋回自己“遺失”許久的尊嚴。
“話不要說得這麼絕對嘛!”
柳輕心眉梢微揚,所談之事,全不像與她有關。
“萬一,買我的人,是個好人呢?”
“比如你,比如沈家,再比如……”
“我不會買。”
柳輕心的話,像是突然碰觸到了顧落塵的某條神經。
他“騰”得一下,站起身來,眸子裡,閃出了取人性命時才會有的寒光。
“師父說過,於殺手而言,想要的東西,憑本事去搶,才是正途。”
“使錢財買來,是褻瀆。”
話畢,許是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激動了,有可能嚇到柳輕心,顧落塵小心翼翼的抬頭,偷瞄了她一眼。
見柳輕心不但沒有害怕,反一臉玩味壞笑的盯著他,顧落塵才算是把心揣回了肚子裡。
這女人,每次露出這般表情,便一準兒是要打什麼壞主意了。
不過,他不怕,至多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當殺手這麼好?”
“想要的東西,都可以憑搶的?”
柳輕心笑得眯起了眼睛,彷彿,此時的顧落塵,是一堆閃閃發光的金銀財寶。
“讓你說的,我都想當殺手了,嘖——”
“不行。”
“你年紀太大。”
“以你現在的情況,莫說身法,便是基本功,也鮮有適合你的。”
“殺手這行當,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像顧落塵這樣,幾乎沒什麼情商的人,總也弄不明白,哪些話,是絕不能在女人面前提起的。
聽柳輕心開玩笑的說,想入殺手這行。
他便本能的,就當了真,然後,依著自己的經驗,給了她否定的答覆,及……否定的因由……
說罷,顧落塵便抬起頭,看向了柳輕心,等聽她表揚。
不久之前,她剛教過他,說話做事,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可只憑戾氣威懾。
在顧落塵想來,今天,他依著她的教訓,嘗試了一下她建議的說法方式,她應該,會很開心的表揚自己才是。
“你還是依著自己的說話習慣來罷。”
“我覺得,我……是沒能力教會你與人相處了……”
差點被顧落塵的話噎到窒息。
瞧著他一臉“求表揚”的得意,柳輕心頗有些無奈,揉了揉自己的臉頰。
這傢伙,真是個天生的殺手,連話說,都能把人氣死的那種!
算了。
不掙扎了。
就讓這傢伙,放任自流去罷。
反正,以他的本事,也沒人能傷他!
“說的不對?”
想不懂柳輕心“絕望”的顧落塵,小心翼翼的,往她面前湊了湊。
他還以為,這女人,會用糖果或黑色的餅來獎她,可這會兒瞧著,好像,是有哪裡不太對?
“不能算錯。”
柳輕心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袖裡,摸出了一瓶糖果,塞進了像是有了一點兒“懊惱”表情的顧落塵手裡,勉強自己,用儘可能溫和的口氣,跟他說道。
“不過,這種說法的方式,有些不適合你。”
“你還是按以前的習慣說話罷。”
十六歲,就被說成是年紀大。
要是以她上一世的年紀,還不得被說成是老太婆?
良言足令三冬暖,惡語可使六月寒。
古人,誠不欺我。
柳輕心這般想著,抬頭,看向了已開始拆解糖果瓶子的顧落塵。
“以後,不可以跟女人說,她‘年紀大了’之類的話,這很不禮貌,明白麼?”
“跟別人,我才懶得廢話。”
“左右不過要變成一具屍體,耗那口水作甚?”
顧落塵的回答,極有“顧氏”風格。
“你不喜歡,我以後,不再提你年紀大的事兒,就是了。”
一邊說著,一邊把糖果往嘴裡塞,此時的顧落塵,完全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嗯,你記得就好。”
面對這樣的顧落塵,柳輕心是完全生不起氣來的。
她本能的以手為爪,憑空狠抓了幾下,寬解自己,不要跟顧落塵這沒情商的熊孩子置氣。
他還小。
對,他還小。
“哎,女人,你為什麼對那三封信,一點兒都不好奇呢?”
顧落塵吃著糖果,對翎鈞寫出去的那三封信舊事重提。
“你雖然蠢了點兒。”
“但應不難想到,那三封信,是與你有關的吧?”
不到半盞茶,一瓶糖果就見了底。
因為有柳輕心免費提供,本就喜歡甜食的顧落塵,消耗糖果和點心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快。
若非有柳輕心逼著他漱口、喝茶,這大半年下來,他縱是不長滿一口蛀牙,也得變成個胖子。
“他會告訴我的。”
說這話時,柳輕心沒有回頭。
她信任翎鈞,就像,翎鈞也信任她一樣。
“他不告訴我,定因時機未到。”
“有些時候,不把一些事告訴某人,未必是因為,想對其有所欺瞞。”
“若一人重患難愈,我也會選擇,將病情告知其親屬,而非悉數告知本人。”
“需知,人皆有畏死之心,使一人知曉,自己將臨死境,那人,勢必會失去求生之志,只以一心等死,誤了僅存生機。”
說罷,柳輕心深深的吸了口氣,抬手,戳了戳顧落塵的腦門兒。
待手指離開,她突然僵滯了一下,緊接著,說出來的話,變了調子。
“你以為,誰都像攝天門主一樣,神經病似的盼著,有朝一日,能養個好徒弟出來,贈自己一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