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愛過一個人,年少輕狂時候。
愛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那個人面前。
他自然是很美的,年輕的身體,繾綣的眼神,連呼吸都帶著一點甜膩的味道,須臾不要分離。
於是他離開了他原本應該發光的舞臺,中斷了進修中的古典音樂,跟著那樣愛著自由的情人一道去了異國他鄉。
然後,東窗事發。
十多年前的社會裡,同性戀還是個禁忌到不容提及的名詞,他立馬被視為家族的恥辱,何況他本來就不如他兄長,走著一條家人不曾預設的“偏道”。
大少爺第一次嘗到了人間疾苦。
他其實並不怕這些。他不怕那些惡意的嘲笑,帶刺的疏忽,異樣的眼光;他也不怕沒有明天,不怕貧窮、飢餓、困苦,和走投無路。他不怕的。
他愛著什麼人的時候,其實可以很勇敢。何況那時候他也不曾知道什麼叫怕。
直到那個人騙了他。
段榕回想起來的時候,總是已經恍惚了那人的容貌,甚至連那一段時光都記不清了,但仍舊記得那種感覺。
第一次知道他亂交時候的感覺。
第一次看到他吸毒時候的感覺。
第一次被要死要活的情人逼著向家裡要錢時候的感覺。
第一次被喂下lsd時候的感覺。
第一次被人半夜敲開門比著尖刀劃開靜脈,好讓電話對面的大哥給錢的感覺……
段榕即使記不清了,閉上眼睛還是覺得很冷。
那種被全世界拋棄、丟在路邊,然後一無所有的冷。曾經他都不曾怕過。但是原來他不怕苦悶的現在,不怕那個不會有的未來,卻怕他伸出手去,卻握不住那一雙帶著溫情默默的手。
甚至,那把手裡握著刀。
想劃開他的命,來換一點點□□。
那所有的冷就變得毫無意義了。沒有暖的冷,不值得人去為此勇敢的。
所以他服輸了,投降了,失敗了。他的勇敢不值一名。連同他的愛情。
他被帶回家戒毒,又用了更長的時間,治療恍惚無措的心傷。
他曾經讓家人失望,現在恐怕更加如此。只是他們曾□□裸地經歷過徹底失去,使得他們的要求降到僅僅是——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樂意。
無論在櫃子裡還是櫃子外。
但是這樣的寬容連同最好的心理治療師,似乎都沒有辦法治好他。
段榕知道自己不是病了,他是缺了,他的心缺了那麼一塊,他沒有辦法再做回曾經那個僅僅是看著都讓人覺得溫暖的、正直又勇敢的年輕人。
可是他多麼急切地想要去補全缺口,他多麼急切得想要去愛。他又變得那麼得懦弱,不藏在權勢的盔甲裡,總覺得不知何時又會被挫骨揚灰。
那時候他早已足夠強大。他寫得出受過傷的曲子,也由此明白如何讓人溫暖。但是他騙著別人沒有辦法騙自己。
所以愛情自然而然變成了金錢遊戲。
他的情人們臉上笑著,口裡愛著,睡了,拿了,走了,背後鹹涼一句,髒得很。
他站得高,活該就是一句,髒得很。
他只是想要記憶裡有過的一份溫軟又純淨的感情。或許這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但至少應該強大到足以給人一點天長地久的想往。但是,比他懦弱得大有人在,因為大家有的都不多,跟他一比更是少的可憐,拿什麼來花在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身上。
他如此光鮮亮麗。
只是即使流著血也不會有人見到。
他也慢慢地忘記了這回事,似乎他本來就該這樣。權宜變作了合宜,頻繁地換著枕邊人,時刻牢記著要在刀子伸出來之前,體面有禮地落幕。有時候也會偶然想起,曾經似乎是為了追求什麼東西才走的如此之快,可是一轉身就忘記了,那東西是什麼。
然後他遇上了他。
一本君主論,似曾相識。
反正不知為何,似曾相識。似乎曾在人來人往的異國他鄉有過擦肩。當然,這不重要。獵豔才是重要的。他知道他有意,這就夠了。他不怕他不上鉤,他能讓人輕易愛上。
這一切都是在軌道之中的。
但是肥魚上了鉤之後,一切就脫軌了,他甩著小尾鰭狠狠甩他兩耳光:該醒了!
段榕一邊忙著抓他一邊醍醐灌頂,看看過去:我……我這是在幹什麼?!
他把他抓回了家去。
當然,有時候段榕看著那條魚神氣活現地在他面前遊來蕩去,佔據了他的沙發他的房子他的魚缸他的存摺卡,也會有點不解。
魚頂著他的鼻子理所當然地吐泡泡:你的,當然就是我的啦!
段榕一時間有點糊塗了:就這樣麼?
魚繼續甩著小尾鰭狠狠甩他兩耳光:當然了!你還想找誰!你這輩子,就這樣一眼望到頭啦!
段榕捧著他放水裡看他繞著自己打轉,突然間意識到,似乎一瞬間的事情,他就得到了想要的全部。
強大的,正直的,溫暖的。
一份那麼那麼好的愛情。
那麼簡單麼?
喜極而泣的他又惴惴不安起來。
因為他不配了。
他有過那麼多那麼多洗不乾淨的事。
一件一件地被扒開,扒開在他最重要的人眼前。
那種滋味太難受,只要他的黑暗面還沒有被扒乾淨,他就永遠在等著最後的審判,他求不來一個安寧。
而魚又太淡定。他知道那是他對自己好,但是他就是犯賤得信不了。明明有更好的人愛他的。
或許,更潛意識裡,那淡定的魚鰭裡會不會也藏著一把刀……
只是那個時候他已經不怕了。段榕愛起來的時候總是這樣,他只怕有一天那條魚不再神氣活現地在他面前遊來蕩去,佔據他的沙發他的房子他的魚缸他的存摺卡甚至他的戶口本。
所以他只能捂著。
他張著嘴卻說不得。
他惶恐著卻留不得。
越來越慌張……
直到最後醒來看到那張紙條,看到家庭醫生。
他那麼高興。
他終於被扒光了,而那一刻等待他的也並不是懲罰。到最後顧東林都沒有刀,他只有能一巴掌打醒他的柔軟魚鰭。
這樣的愛情。他可以有了,從此以後他可以有了。他終於摔落到了谷底,不會再摔,以後只會更好。
但是顧東林卻……卻這樣,沒了。
段榕找不見他,哪裡也找不見。
醫生說他去找了謝源,可是謝源他也找不見。他沒有這個權力。他大哥似乎知道些什麼,但是什麼也沒有說。三天後才有人想起來通知他。他被帶到一個從來不曾到過甚至聽都不曾聽聞的地方,隔著無菌室的玻璃窗看他一眼。
他為謝源擋了一彈,從此以後可能再也站不起來。
撞裂的鋼板在肚子上拉了條大傷口,出血過多,抬進來做手術的時候幾乎整個肚子都被掏出來理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嚴重腦震盪。
醒不來,不論怎麼叫都醒不來。
十天裡他割了三次脈。
謝源拄著柺杖說萬一小七醒來看不到你,他怎麼辦?
段榕從此沒再試過。
他問自己:你真的害怕會和他生離死別麼?
不會的。段榕很明白,答案是不會的。他不害怕,因為不會有這麼遙遠的距離。
那麼他已經跌落進谷底,不會再壞了,只會更好。
他跟家裡人交代了後事。
他說如果哪一天他的心電圖成了一條直線,那他也不活了。
他說孩兒不孝。
他說頓首拜別。
家人依舊是……沒有辦法。
卻沒想到這樣的段榕竟然比之前更像個男人了。
他積極地接受治療,安靜地陪著那個不會出聲的人,自己慢慢學會了熬湯煲粥,帶到醫院裡涼了一整天沒派上用場,回來熱一熱,還能照顧自己的胃。有時候想起來,還會去接孩子上下學,只是很少往家宅裡走動,似乎是怕老人見著了傷心。
他這一生似乎總是在等待,卻鮮有等對的時候。不是錯了時間地點,就是錯了人。這一次,不論什麼結果,於他來說,都會是,很好很好的結果。
他知道他握住了一雙手,從此不會被鬆開。
誰被誰馴化也無所謂。
顧東林最後給他的紙條上寫著:……你覺得你先愛,我吃定你,其實也不是那樣子的。我圈著你,用的是兩隻手,不管你以前怎樣,以後都會是這樣,因為沒有再多的手去牽別人了……
多好的愛情。
原來不是別人賜予的,是他用雙手圈住的。
那麼他願意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顧東林醒來,已經是十個月以後了。段榕看著他睜眼,都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很多醫生湧進來,伸著五指讓他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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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曾經在他問起來的時候,推說造化與天意。所以現在他們來驗證這造化與天意。
那條魚即使躺在床上,也拿尾鰭狠狠甩了他們的耳光:用阿拉伯數字來驗證我的靈魂秩序!are you fuck kidding!only diamond can cut diamond!
醫生嚴肅地轉過頭來對他道:沒大問題。運氣好足了。
他早已喜極而泣。
他有很多很多事想親自告訴他。
“我也有好多重要的事要告訴你!”顧東林自然而然攀上他的手,一臉受了極度驚嚇的表情,“我做了個好長的夢!我夢到我學生做了埃及法老,在亞歷山大的法洛斯燈塔幹掉了凱撒!我操!然後他放逐了克拉奧佩特拉、吞併了安東尼的艦隊、在亞克興海戰中大敗屋大維,依照第二次布匿戰爭漢尼拔的進軍路線從西班牙新迦太基出發,翻越阿爾卑斯山進攻亞平寧本土,還他媽贏了!他贏了!他打下了整個義大利,從阿爾卑斯到西西里,燒掉了元老院,把所有spqr全部塗掉!直接把屋大維逼到高盧和凱爾特人作伴去了好麼!又按照亞歷山大大帝的進軍路線把小亞細亞打下來,等待十幾年後在牛棚裡狙了耶穌基督啊我操!他要毀了整個西方文明就留這個希臘玩弄於鼓掌之中我操!你去看看,歷史還對麼!埃及一統天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