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何夕兮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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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碧?”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有人喚了我一聲。

夜風吹亂髮,於閒止走近了些,抬手幫我將髮絲拂去耳後,柔聲問:“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不知如何應他。

他便沒有再問,輕輕一笑,又說:“沒事了。”

夜雪聲簌簌,好像古人撥絃一般,零零落落的,我兀自聽了半日,問:“你方才去哪了?”

於閒止道:“回無衣殿取了這個。”他攤開掌心,是一個朱綠色的藥囊,繡工精巧,只可惜杜鵑花的最後一瓣沒有繡完。

“你離開江r後,越叔聽聞你淺眠易悸,便配了個寧神的藥芯子託我予你。我此來京城,雜雜杳杳的事物沒個完,竟將這事忘了。”

我默不作聲地接過,摩挲著囊子上的杜鵑花瓣,針腳式樣竟有些眼熟。

也不知是哪家繡女的繡工如此精巧,八股絹絲分走得遊刃有餘,明明姿妍色豔的杜鵑,卻叫她繡得冷清。

我垂眸看著囊子上的杜鵑花,忽然問:“閒止哥哥,你想家麼?”

他的聲音有一絲遲疑:“怎麼?”

我搖了搖頭,往前走了一步,頭抵著他的胸膛,悶悶道:“等明年開春立後結束,我隨你回遠南罷。”

登臨閣內良久沒了聲響,片刻,他好像笑了一下,環臂而來的溫暖氣息將我裹住,笑著嘆:“有那麼多方法表明心跡,你卻偏要說得這麼迂迴。”

越叔的藥囊似有奇效,夜深時分,我雖仍昏昏沉沉的時醒時眠,但心思確然能靜下來了。

我想,其實有的事,你想得簡單,它便簡單,同理有的事,你若不再去想,它也許就跟從未發生一般,故此我就這麼隨於閒止嫁去遠南,從今往後,嘗試著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再深究,就這麼的,跟他白頭偕老,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寅時時分,蘭嘉在紗簾外喚道:“公主,您已醒了?”

我應道:“是。”

她道:“內務府那頭回話了,說寧思的確跟人打聽過入選的秀女該如何才能去王府伺候。”

我盯著床梁時深時淺的紗影,道:“這麼說盛妍確實沒有冤她,她果真對二哥有意。”

蘭嘉道:“她現已在天華宮外候著了,公主見是不見?”

我想了想道:“叫人過來伺候梳洗罷。”

寅時三刻,夜色濃到化不開,寧思一身素衣跪在天華宮內,映著燭光的臉頰沒有一絲血色。我原以為她不施粉黛只因將門之女不喜這些,如今看來,她當真無心相爭。

我道:“你當初既種下了因,便該料到今日的結果,故而無論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這深宮,你是呆不得了。”

她垂眸輕聲道:“長公主誤會了,寧思此來並非為自己求情,而是有一個不情之請。”她說著,朝我磕了個頭,“不知長公主在逐寧思出宮前,可否應允寧思與那人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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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話挑得這樣明了,我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斥她何以喜歡我二哥?

可情之所衷,哪有半分由人?

心中頓生三分沒奈何,我不由地道:“見或不見,你不應來問本公主,而是問你自己。你如今走到這一步,應當曉得你與他之間既沒有緣,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情分。你縱要為他拼盡一生執著飛蛾撲火,那也是你的事,他不會也不可能知曉。”

更何況我二哥早已有了心尖上的人,她就是再見他千遍萬遍,也無法在他心上留下半點痕跡。

我藉著燭火瞧得分明,寧思緊抿的下唇已無血色,到底是不甘心,卻應得順從:“長公主教訓得是,是寧思痴心妄想了。”

我道:“你既對煥王爺有了心思,被逐出宮後,往後再不要來京城了。”

她身形晃了晃,須臾,伏在地上又磕了個頭:“謝長公主。”

她本已退至宮門口,忽然又頓住腳步,抬起頭來目色盈盈地望著我:“長公主,聶將軍她,是怎樣一個人?”

我沒有作聲。

寧思道:“當年燕地之亂,二皇子率兵駐守雁關,寧思身為雁關太守之女,曾奉命照顧二皇子的起居。那日軍中有亂,恰中了燕兵之計,寧思與聶將軍一騎孤軍陷入本已九死一生,後來卻是二皇子冒著性命之險帶兵來救。長公主今日教訓得是,寧思對煥王爺確有幾分妄念,可寧思的妄念,早在看見當年的二皇子於千軍萬馬中揹著重傷的聶將軍硬殺出一條血路時就沒了。而如今所餘,不過幾分執念罷了。”

我想說,既知是執念,又何必妄為。

可思量復思量,又覺得自己並沒有資格這樣說,我與她一般只有十七歲的時候,也曾為了一個執念,將自己三載年光盡數消磨。

離選妃只有兩日,後宮卻出了這樣的事,天將熹微,我便換了一身公主朝服,去子歸殿覲見。

轎輦剛出天華宮,遙遙卻見一襲單薄的身影跪在深長的宮道上。

竟是盛妍。

我不由蹙了眉頭,蘭嘉跟在轎輦一旁低聲道:“昨夜寧思來見公主時,她便跪在這了,小三登恐擾了公主歇息,便沒讓人通傳。”

我點了點頭,亦吩咐宮人不必理會,可轎輦從盛妍身旁駛過,我卻清清楚楚聽得她往地上砸了個響頭,聲音泫然欲泣:“長公主,長公主可否停下轎輦,聽盛妍一言?”

事到如今,寧思已被杖責二十大板逐出宮去,皇后之位再無人與她相爭,我倒好奇她這個時候還想要做什麼。

我道:“你說罷。”

初冬的晨,宮道上的夜雪已被掃過,盛妍穿得單薄,唇色凍得發紫,一雙盈滿淚水的秋水剪瞳卻明媚嬌豔,她道:“盛妍曉得長公主因寧思不忠,心底一時難平,可盛妍與寧思情同姐妹,深知她絕不是一個對皇上有二心的人。那日寧思酒後失言,所道不過一樁陳年舊事,而今數年過去,想必她早已忘懷。其實說起來,倒是盛妍疏忽,一時竟藉著往事打趣,非但衝撞了煥王爺,且還衝撞了當今聖上。盛妍懇請長公主看在寧思無心之失的份上,從輕責罰。”

我想了想,道:“這事本沒什麼過失可言,本公主如何責罰,亦遵循祖上的規矩,對事不對人,倒是你……”我別過臉看向她,平靜道:“你這麼大張旗鼓地跪在人來人往的宮道上,是怕旁的人不曉得寧思是犯了什麼過錯被逐出宮去?還是怕她往後還能有翻身的機會?”

盛妍的臉色不由一白,片刻便垂下眸子從容道:“長公主教訓得是,盛妍一時心憂姐妹安危,竟未能為其思慮周全,還望長公主莫怪。”

我不禁笑道:“我卻沒什麼好怪責你的,或者你不堂而皇之地來這麼一出‘姐妹情深’,本公主倒還有些佩服你的心機,但是畫蛇添足,本公主只覺得噁心。”再想了想,我又道:“或者容我提醒你一句,你這些伎倆,本公主尚能一眼看穿,當今聖上清明自持洞若觀火,你以為你有翻天的本事,在他眼裡,不過是個跳梁小卒。”

饒是我的天華宮在一夕之間被折騰得天翻地覆,大皇兄的子歸殿卻依舊安寧。

案几上摞著的一二十秀女畫卷,大哥依舊沒有瞧過,倒是手裡捧著一本不知從哪尋來的傳奇摺子,他倒看得仔細。

我將寧思一事稟明後,他只淡淡“嗯”了一聲,合上手裡的書卷,卻問了個不相干的:“這一折你看過?”

我愣了一愣,才知他問的竟是手裡的傳奇話本。

這一折倒是出名得很,叫做“枕中記”,無非講的是古時一書生於瓷枕上一夢,夢到一生繁華,高官厚祿,後自夢中驚醒,卻發現客棧中的黃粱米還未蒸熟。

我道:“是看過,可這一折有名,我從前在景陽街聽人說書,曾說枕中記每復看之,都有新的所得。”

大皇兄點了點頭,忽然移目看向蘭嘉,問道:“你呢,這一折你可曾看過?”

蘭嘉一愣,應道:“回皇上的話,臣女讀過幾遍。”

大皇兄一笑:“說來聽聽。”

蘭嘉略一思索,道:“正如公主所言,枕中記每復看之,心中所感都不盡相同。臣女兒時初看,曾也感慨人生不過黃粱一夢,而繁華更如雲煙。後來再看,卻又覺得夢中人生,歷歷數十載,才耗了一鍋黃粱米熟的時間,那真正的人生,又該何其漫漫?然如今細思,只覺書生這個夢做得甚好,畢竟他心中所想所願,都曾在夢中一一實現。臣女以為富貴雲煙也罷,人生漫漫也罷,只要回憶中有一剎那的恢弘與圓滿,便足夠一生受用了。”

大皇兄亦思量了片刻,復浮起一枚淡笑:“你這個見地倒新鮮,只是聽而任之,靜而待之,更像是道家清靜無為了。”

蘭嘉亦笑道:“皇上卻錯了,臣女是個俗人,哪裡有什麼‘無為’的境地,其實臣女所言,不過‘不悔’二字。”

不過“不悔”二字。

大皇兄聽了這話,許久也沒有作聲,卻慢慢蹙起眉頭。

我看了蘭嘉一眼,攜了她告退,可方走到子歸殿門口,卻又聽大皇兄喚了一聲:“蘭二小姐。”

我回過身才發現他已拾起硃筆點選秀女畫卷,語氣平靜而篤定:“你是臣子之女,昌平年後便要出嫁,你久留宮中終歸不好,等立後一過,你便離宮罷。日後若無事,莫要再出入宮闈,終究不成體統。”

蘭嘉似乎愣了愣,半晌,垂眸應道:“臣女明白。”她想了想,又說,“皇上立後,乃天下人的福澤,臣女卻有一句私心話,想要說與皇上聽。”

大皇兄的筆鋒一頓,卻沒有停:“你說。”

蘭嘉道:“皇上克己勤勉,卻時常太過操勞,臣女只望皇上日後能善待自己,如此,才是天下人真正的福澤。”

大皇兄擱下硃筆,抬起頭來,英挺的眉下,一雙眸子冷靜又漠然:“朕是否操勞,自有該上心的人上心,蘭二小姐卻是費心了。”

回天華宮的路上,我沒再與蘭嘉多說什麼。

她與我大哥都是極聰明的人,我大哥既已瞧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又何嘗不能明白大哥他的言下之意。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於閒止曾對鳳姑說的那句“此生不必再見了”,今時今日,當我聽到大皇兄用或者委婉的話語說出同一個意思,才知這句話是何其殘忍。

我在轎輦上沉吟再沉吟,遠遠卻瞧見小三登急匆匆朝我趕來,待走近了,他滿頭大汗也顧不得擦,氣喘吁吁地道了句:“公主,出事了。”頓了頓,“寧思小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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