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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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之見, 金之俊所奏可取否?”多爾袞把折本遞下去,端起茶盞皺眉問。

弘文院大學士馮銓躬身接過, 翻開早已讀過的摺子,裝模作樣地瀏覽了幾眼, 笑回道:“豈凡曾主理漕運,又是江南人,對此等事很是熟稔。臣以為其上疏所言可用,王上當納之。”

多爾袞笑著吹茶道:“哦,金之俊可是個南人,你竟心無芥蒂?”

前朝以地分黨,南北渭涇分明。這馮銓出生北方涿州, 在前明又算是“閹黨”一派, 自從魏忠賢下臺就沒少被江南那批東林黨人追在屁股後頭糟踐。所以,並非他沒有容人之量,南北士子不管在哪個朝堂都是“合”不起來的。

馮銓雖知他只是隨口調侃,卻仍禁不住臉紅, 分辯道:“王上說笑了。無論出身南北, 如今都為大清效力。況且,我與他還是同年……”說到一半又發覺言及前朝功名十分不妥,立即剎住不提。

多爾袞卻似乎不以為忤,反而饒有興趣地問:“倒不知你們有這等淵源。你倆是哪一年得的功名?”

馮銓只得硬著頭皮答:“我們都是前明萬歷四十七年進士。”

“哦。”多爾袞只笑著啜了口茶,轉而道,“關於漕務,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正好問一問你。”

馮銓如蒙大赦,忙往外挪了挪如坐針氈的屁股,打起十二分精神,拱手道:“下官知無不言。”

多爾袞道:“按前明舊例,漕糧應徵四百萬石。但為什麼最後徵派總額要超過五百萬石?”

馮銓答:“回王上,其中有兌運、支運、改折,加上耗米,故而總額其實要多加一百二十萬石上下。”

多爾袞點了點,又問:“漕糧之外,所謂白糧又是什麼?”

馮銓察言觀色,覺得他是真的不知,並非存心試探,心裡便輕鬆起來,欣然答道:“回王上,這是前朝規矩,蘇、松、常、嘉、湖五府要繳納白熟糯米十七萬石以供皇家,另糙粳米四萬四千石供各府部,統稱為白糧。”

多爾袞正想往下問,卻有親衛興沖沖進來,報漠北大捷,並奉上多鐸親筆信。

馮銓跪地磕頭道:“恭喜王上,大軍得捷!”

多爾袞喜形於色,虛扶一把,便展信一目十行地看起來。信裡說,行軍二十日,才終於追上騰機思部,打了幾場小仗,斬敵百餘。不過更可喜的是,外藩蒙古兵已將叛逃的吳班代、多爾濟思喀布等五個臺吉殺了。他折好信,向馮銓笑道:“信中道,豫親王率部一路追擊,小勝數仗。不過騰機思等還未伏誅,說大捷為時尚早。”

饒是如此,馮銓也能覺出他得信後的欣喜,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起身告退。

多爾袞送他到廊下,心腹太監嚴鳳餘附耳稟了件事。他微一錯愕,想剛才多鐸的信裡又問及她,倒是不能放著不管,便抬了抬下巴道:“走,看看去。”

睿王大福晉坐在炕上,望著站在下首據說是多鐸寵姬的女子,而兩位側福晉則在一旁睨著那少女竊竊私語,這種情形忽然讓她覺得有些尷尬。

今日豫親王的側福晉來府裡請安,因同出自科爾沁,她們比一般妯娌要親厚些。留飯之後,那側福晉便說起前些日子獨得豫親王寵愛的漢女。五福晉阿納日素來喜事,對於豫王福晉口中妖媚惑人的漢女萬分好奇,正好人就在府裡住著,便攛掇著她一塊來瞧新鮮。

現在人看到了,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這樣一個少女,與妖嬈美豔的評語實在不搭邊,烏黑的瞳仁,因怒意緊抿的嘴唇和鼓起的雙頰,呵,還是個孩子。

“你們想怎樣?”那少女說話了,嗓音軟糯,神情卻冷厲。

似乎惹惱她了呢。大福晉有些哭笑不得地望了望身側,五福晉阿納日與豫王側福晉還在那嘀嘀咕咕,完全沒把那孩子放在眼裡,而她卻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大福晉一向穩重,這回卻自忖行事冒失了些,即便是好奇,也應該傳她去正院比較好吧。

那三個女人,沒一個理她的!三個人當中,錢昭只認得多鐸的側福晉,自從進門便盡拿眼斜她,一刻不停地跟另一個女人說著她完全聽不懂的話。錢昭的怒氣直往頂上衝,這一個多月,她憋夠了。

連袖子也沒擼,錢昭就朝那個唯一認識的女人撲過去,一把揪住她的髮髻把人往外推。側福晉吃痛大叫,伸手去卡錢昭的脖子。錢昭哪會讓她得逞,側頭避過,抓住伸過來的胳膊就扭到她身後。

五福晉阿納日見狀尖叫一聲,想上去拉開她們,卻被錢昭推得一個趔趄。她沒料到一個小小的漢女竟這樣兇蠻,被推得“砰”一聲撞到身後大櫃上。這一推激起了她的火爆性子,踢掉了高底的鞋,抄了一隻在手,就往錢昭頭上敲去。

錢昭彎腰往後一讓,那木底的鞋便砸在了櫃門上,發出一聲巨響。錢昭恨其狠毒,把側福晉往旁邊一推,抓住五福晉阿納日握鞋的手,側身扭腰竟將她一舉摔倒,隨後騎到她身上,繼續爭奪那鞋子。側福晉揉了揉被撞痛的胸口,立刻又加入戰團。錢昭早瞧見她那邊狀況,待她撲上來時,伸腿在她兩足間一絞,她便失去平衡,跌到了五福晉身上,壓得她差點暈死過去。錢昭改騎到側福晉腰上,死死壓住她的上半身。

大福晉完全愣了,之前怎麼也想不到會出現這種情況,看著三人扭作一團,才回了神,驚呼道:“快,拉開她們!”

還沒等驚呆了的太監侍女們行動,便聽門口傳來一聲低喝:“這是在幹什麼!”

錢昭抬頭看去,一時分心竟被壓在最下面拼命掙扎的五福晉撓了一下,饒是她反應迅速,臉上也掛了小小一道彩。

不過混戰也就到此為止了,太監侍女們在攝政王凌厲的目光下,動作迅速地架起錢昭和兩個髮鬢散亂衣衫不整的貴婦。

“怎麼回事?”王府的主人背著手走進來,低聲問。相較他的側室與弟媳兩人的狼狽模樣,那女娃要整齊得多,除了袍子皺點,也就右頰一道細細的紅痕。大約發覺他的打量,她也斜斜瞟向他,目光甫一接觸,她便轉開眼去。

大福晉迎向丈夫,福了福回道:“她們幾個鬧著玩兒,沒大事。”

“是嗎?”多爾袞睨了她一眼,目光又掃向忙著讓侍女整理頭髮衣服的五福晉和豫王側福晉,笑道,“我還以為你們當這是布庫房呢。”

這對夫婦對話用的滿語,錢昭籲了口氣,終於不再是聽不懂的鬼話了。

五福晉很是委屈,懊惱在人前失了體面,又不敢在丈夫眼皮子底下發作,只得抽了抽鼻子,啞聲道:“王爺,我回去了。”

“嗯。”多爾袞以鼻音應了聲。

豫王側福晉在叔伯裡面最畏懼這位不苟言笑的攝政王,見五福晉要溜,哪還待得下去,結巴道:“王爺,我、我也回了……”說完先五福晉一步,落荒而逃。

五福晉的一隻鞋被錢昭奪了去擲出窗了,一時來不及找,還是貼身侍女中的一人脫了鞋給主子,才不至於赤腳。於是這位便趿著侍女的鞋抹著淚退出去了。

望著那兩人離去的樣子,錢昭覺得很是解氣,雖然她也明白那只是懾於睿王的淫威,並非屈服於她的“武力”。經此一搏,她心中的憋悶發洩了不少,原來耍蠻力有耍蠻力的好處,有時候行霸道遠比其他手段簡單直接。

多爾袞見她望著門口的方向勾起嘴角,不禁莞爾。剛才瞧著這些女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震驚之外,也覺十分好笑。且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瞧不出這嬌態畢露的女娃竟如此蠻橫。

“王爺……”大福晉有些侷促地道。唉,今兒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丈夫惱怒,這漢家少女雖然有錯,但也怪阿納日她們太沒規矩。因而暗下決心,回去之後,對阿納日等幾個要好好教訓。

多爾袞卻並無慍意,道:“你也去吧。順便瞧瞧那兩個。”他向來敬重這位結髮妻子,因而語氣也十分溫和。

大福晉卻不敢怠慢,行了禮,退出房去。

待大福晉離開,屋裡除了牧槿等幾個侍女太監外,便只剩下錢昭與他。多爾袞走近兩步,發現她臉上那道抓痕此刻竟滲出血絲來,十分刺目。她大概也感覺疼痛,用手指輕觸,然後盯著染了血跡的指腹皺眉。

蜜桃也似的臉看起來那樣鮮美,他忽然生出種古怪的衝動,就想要舔一舔那道傷痕。這種衝動如此強烈,讓他忍不住煩躁起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牧槿倚著門,低聲吩咐了句:“小心點兒。”瞧著小太監已將那堂屋正門上的板簾拆下來,換上了繡著迎春花的翠綠錦簾,便放心轉進裡屋,向錢昭道:“姑娘,天氣和暖了,要不要去院子裡轉轉?院牆那桃花開得可好呢!”

錢昭有些心動,擱了書,不過起身的時候卻有些不利索,皺眉按了按腰,慢條斯理地往外挪,咕噥道:“全身酸,小腿也疼……”

牧槿掩嘴笑:“您平日裡多愛靜,老坐著看書寫字什麼的,昨兒個突然來那麼幾下子,身上不痠痛就怪了!”

錢昭睨了她一眼,撇了撇嘴道:“瞧我笑話很樂麼?那時怎麼不見你上來幫忙。”

“姑娘說的哪兒話,奴婢不是瞧您想活動活動身子骨嘛。再說以奴婢的身手也幫不上忙。”牧槿笑著攙她跨出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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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昭“哼”了一聲,也不要她扶,徑自走到院中央,在石凳上坐了,抬頭望著牆外伸進來的幾枝桃花出神。

牧槿站在她身後,曬著三月的暖陽,見四下無人注意,眯眼伸了個懶腰。說實在的,住在這僻靜的小院裡,雖沒人搭理,日子卻過得很不錯。初來的時候,還擔心沒了進項,哪知道每日供應比在豫王府好上許多,換季裁衣裳也沒落下錢姑娘和她。前兩天領了姑娘的例銀,有十兩之多,連她的月銀也多了五百個錢。除了昨日那場亂子,這一個月不知多清淨愜意。

錢昭坐了半個時辰,說是曬花了眼,剛回屋歇著,便有總管太監親自送來一瓶據說是祛疤生肌的藥膏。

牧槿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將人送出去,回到房裡見錢昭正把玩那藥瓶,便道:“姑娘,奴婢總覺得不對勁。”

錢昭拔了瓶塞,湊到鼻下嗅了嗅,道:“挺好聞的。有什麼不對,還能是毒藥不成?”

“那倒不是……”她皺眉。

“既不是,還擔心什麼。”錢昭便說著摳出一些抹在右頰傷處,又笑道,“若是有毒的倒有趣,不知會爛了我的臉,還是怎樣。”

跟錢昭處了幾個月,牧槿覺得總算能稍稍摸著她的脾氣,別看這姑娘比自己還小上一歲,心事卻極重,平日裡少見笑容,可一旦惹了什麼事,心緒卻能好上一段。例如那場混鬥就讓她高興了三四天,之後才消沉下來。

不過好在飯後在院外散步時,結識了攝政王的一位蒙古侍妾,得空便跟人學蒙語,才沒一閒下來就皺眉發呆。那蒙古女娃名叫烏仁哈沁,跟錢昭同歲,難得天真爛漫卻不失豪爽,兩人倒也算合得來。

錢昭寡言少語,熱衷文墨,學習的勁頭堪稱孜孜不倦。而烏仁哈沁卻不是那種能坐足半日不厭其煩的老師,教幾句便抓著她說些閒話。一會兒說“五福晉十分討厭,那天你應該狠狠揍她”,一會兒又問“你是南邊來的嗎?家裡還有什麼人?”

錢昭沒有抬頭,只筆下頓了頓,回道:“沒人了,就我一個。”

烏仁哈沁道:“我家裡也沒人了。親生額吉死得早,阿爸娶了新人,生了幾個弟妹,新額吉待我也算不錯。後來我們那一部跟外來的爭奪草場落敗,阿爸也戰死了,新額吉被擄走,我和弟妹只能跟著叔叔過活。”

“那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錢昭動容,擱了筆,抬頭問。

“我們那部百來戶人家都依附了科爾沁的索諾穆臺吉。十三歲的時候,他們把我送來服侍攝政王。”烏仁哈沁平靜地答,而後又道,“對了,豫親王這回去討伐蘇尼特部,真要滅了他們才好。我們部族以前沒少受他們欺負。”

一提起多鐸,錢昭便靜不下來,隨口“嗯”了一聲,便開始整理紙筆。

烏仁哈沁沒察覺她面有異色,接著道:“聽說豫王爺很疼你,是也不是?”見她不答,又不無羨慕地道:“我要像你就好了,我們王爺不怎麼喜歡我,幾乎都不到我這來。”

錢昭沒理她後面說的,收拾了東西便告辭回去。

聽烏仁哈沁說了那些話,晚上便睡不去,披衣而起,叫牧槿點燈。她心裡煩,也看不進書,自個磨了墨,提筆想做些功課,也不知哪不對勁,一連十幾張箋紙,竟都寫的些傷春悲秋的詞句。她不禁對自己惱怒起來,抓起就湊燭臺上燒了。

牧槿怕走水,趕緊送上個瓷罐,讓她把紙灰都往裡扔。

“牧槿,給我弄瓶酒來。”她忽然嚷道。

“姑娘,明兒再喝吧。”牧槿勸道。

錢昭橫了她一眼,道:“不喝睡不著。”

牧槿無法,只得從耳房抱來一瓶米酒,連同酒盅酒壺一塊兒送到屋裡。

米酒微甜,容易入口,錢昭當水喝了三四盅,覺得解了渴,才慢下來。她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在心裡詛咒多鐸,咒他喝水嗆著,吃飯噎著,騎馬摔著,咒他打仗大敗,咒他去死……不過,萬一他真死在漠北,那便回不來了……不,不會,那個混蛋惜命得很,哪那麼容易死!說不定這會兒正摟著強擄的蒙古美女親熱呢。

想到這,她又灌了自己好幾盅,皺眉向牧槿道:“這怎麼連點酒勁都沒有?你是不是拿糖水哄我!”

牧槿見她眯著眼,雙頰緋紅,還滿嘴醉話,哭笑不得地道:“姑娘,您少喝點。米酒也是酒……”

錢昭哪裡理她,一口一盅,很快大半瓶下了肚。

牧槿見勸不住,只得隨她,反正喝醉了至多睡一覺。

多爾袞晚上開了酒席宴客,多喝了幾杯,回到內院便信步溜達,散散酒勁。過了三更,各院都熄了燈,到處都是黑麻麻的,突然見到前面那院還亮著,便問身邊的嚴鳳餘:“那是誰的屋子?”

嚴鳳餘輕聲道:“回王爺,是豫王爺送過來的那姑娘住的地方。”

“哦。”多爾袞道,“去叫門。”

嚴鳳餘愣了愣,便依命行事。

外房值守的小太監睡眼惺忪,罵罵咧咧地開了院門,見是嚴鳳餘,立馬愣了,等多爾袞等人進了院子,才清醒過來,開始摑自己嘴巴子。嚴鳳餘瞪了他一眼,低聲道:“行了!關門。”

牧槿早聽到外面動靜,便要出去問問什麼事兒,一開房門,卻和多爾袞打了個照面。她嚇得不輕,捂著嘴怔在當場。

多爾袞看也沒看她一眼,背著手往裡走,撩了簾子進了裡屋,便見錢昭坐在桌邊,一手執壺,自斟自飲。她見有人進來,放下壺搖搖晃晃地站起,醉眼朦朧地望向他。她扶著桌面才能站穩,似乎醉得不輕,那酡紅的雙頰更顯嬌豔。

牧槿在門前呆了一呆,便飛也似的衝回裡屋,一進去,便見多爾袞眯眼盯著錢昭看。她心知不妙,卻沒有任何辦法。

多爾袞掃了她一眼,沉聲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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