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感此妾傷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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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這一年的嚴寒來得格外遲。

天還是琺琅瓷般的幽藍, 精雕細鏤的“七板子”與畫舫在碧陰陰的秦淮河上載著遊人穿行畫中,青石小巷還有冰糖葫蘆的香甜溢位來。

沒有雪的初冬,南城是難得的一派天朗氣清的好景象。

明玥向來怕冷, 自然不喜歡嚴冬, 但今年,她無比地希望, 能有一場大雪覆蓋南城, 好叫火車都不能開動。

這樣, 她的媽媽就不用和她分離了。

江雙鯉三年的研究生讀滿,靠著對英語語言文學的研究,一張論文和推薦信替她打通了前往英國深造的路, 在準備了一段時間後,她就要在這個冬季, 去往滿是陰雨的倫敦了。

明岱川很支援她的學業, 他自己當年也是在外深造過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攔他的妻子,追求自己的夢想。

人人都是有自己的夢想的,或者渺小,或者宏大,或者遙遠,或者近在眼前。

江雙鯉的夢想,如今就已經離她很近了。

在她念大學之初, 從未曾想過會真正有機會去到嘆息橋畔;在她生下女兒之後, 她便熄了心裡這點小火苗。而一封遠渡重洋而來的郵件又給了她希望。

江雙鯉的導師鼓勵她:“要是學成歸國, 我在院裡給你留個好位子。”

江雙鯉的媽媽勸她放棄,理由中的:“你已經有家庭也有孩子了,不再是一個人,要多多為他們考慮。”

幾乎到了放棄的關頭,丈夫明岱川卻堅定地告訴她:“你應該去,不應該為了我和小月亮耽擱。”

他才從一樁大型的設計工作中抽身,滿身風塵,眼神卻明亮。

他說:“我會在南城好好等你,也會照顧好小月亮。你放心。”

【你放心。】

幾年前,明岱川提著行李在她宿舍樓下同她道別,去往美國前也是這般同她講:“我會在那邊想你,等我回來,我會給你一個好的生活。你放心。”

當時他還是個青澀又窮困的少年郎,躊躇滿志又嚴謹謙虛,牢牢把持著道德的底線,在臨行前才第一次親吻她。

江雙鯉憶起昨日情景,又看著眼前已然立業成熟的明岱川,輕輕點頭。

此時的南城尚未有國際航班,大校場機場在通用航空2755號班機事故後,甚至有意取消民航路線。此行去往倫敦,江雙鯉要從上海登機。

明岱川同行送她,安排好後,再從倫敦返回。

明玥的去處是個問題。

江雙鯉的父母並不能趕來,周衝當下大力拍著胸脯保證:“明玥就交給我,我保證照顧好她。”

明岱川狐疑:“你確定?”周衝向來工作忙,連自己兒子都顧不上,哪有時間照顧小月亮?

周衝也知道自己不太靠譜,不自在地摸了摸煙盒,打著哈哈:“那什麼,我不是還有個兒子嗎?這不是他媳婦兒嗎?他肯定會照顧得好好的!”

他這話音剛落下,周自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挺著胸膛,揚著下巴,道:“叔叔,你放心。”他自覺這樣的承諾力度不夠,又補充道:“我用我的小鳥做保證。”

周自恆受周衝影響很深,周衝的玩笑話他學了個大半,時不時冒出兩句不合時宜的話來。

周衝被兒子拆臺,小力拍了拍周自恆的頭:“臭小子!”

被拍了腦袋,周自恆也不氣惱,他現在只惦念著能不能把小月亮帶回家,其他任何事都可以容後再談。

他望著明岱川,眼睛都不眨,極力想叫這個嚴肅的家長感受到他誠懇的心意。

明岱川看他難得裝乖巧,勉為其難答應,但提出要求:“那要分開睡。”

他給周家父子一個冠冕堂皇的解釋:“男女七歲不同席,翻了年,你就虛歲七歲了。”

明岱川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他到了如今都記得周自恆一句【晚上還可以跟她一起睡覺,生娃娃】,儘管已經去日久遠,但當時周自恆認真的神態叫他長久沒有忘記。

周衝忙著點菸,沒說話,表示一切周自恆做主。

周自恆還沒讀多少書,《三字經》才念到一半,被明岱川這樣說,便也老老實實點頭,還略有羞澀:“我知道的。”

明玥這段日子住周家算是定了,說實在話,明岱川對周家父子並不怎麼放心,但周家請的家政阿姨還是可以依靠的。

遠親不如近鄰。這些年來,隨著周衝的房地產生意越做越大,同明岱川的往來也多,周衝手底下最大的舊城改造專案,設計承包單位便是明岱川的公司。

欣賞一個人在事業上的成功,不代表就欣賞這個人。

於是明岱川在返回家前,又悄悄去聽了周家父子的談話。

周衝叼著菸頭,跟在他家祖宗後頭問:“你不是總想抱著你的小媳婦兒睡覺嗎?怎麼不反對你明叔叔?”

喲呵!還有這想法呢!

明岱川就知道周自恆這個小鬼頭心眼子多。他本羞愧於跟在人家後頭聽牆角,但還是靜心凝氣。

周自恆個子沒他爹高大,但走路氣勢洶洶,雙手背在後頭,可因為冬日裹得嚴實,活像個圓球。

只聽他漫不經心回答:“來日方長嘛。”

他轉過身來,肅著一張包子臉,教訓他爹周衝:“這是一場持久戰,不急於一時。”

周衝抽完一根煙,對著兒子點頭哈腰:“首長,您說的是。”

周自恆頭上一撮亂毛前後晃動,像是在昭示主人的自滿與得意。

明岱川拼命忍住把周自恆頭髮揪光的念頭,踹了一腳地磚,憤憤然離去。

離開前一段日子,江雙鯉帶著明玥逛街,買了許多東西。這讓明玥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江雙鯉也用溫和的方式和明玥解釋:“媽媽要暫時離開小月亮一段時間。”

對於尚在念幼兒園的明玥來說,前程與未來這樣的詞眼,就和南城錯綜複雜的歷史一樣難懂。

她的人生還相當短暫,快樂,毫無煩憂,就像一艘船,行駛在水域清亮的海灣,從未有過波瀾起伏,沿途風景如畫。她還從未想過,她的媽媽會中途下船。

明玥情緒低迷,像是被鎖在籠子裡的百靈鳥,再也唱不出美妙的旋律。江雙鯉心疼地和她承諾:“媽媽只去一小會兒,等到放假,媽媽就回來,還和以前一樣。”

明玥依舊悶悶不樂。

周自恆與她完全相反,他靠著從幼兒園學來的簡單數學,日日夜夜地算著天數,看什麼時候,小月亮才會跟他一起住。

只要一想到此,周自恆就忍不住笑,甚至吹起了口哨。

女兒情緒不高,江雙鯉只能讓周自恆帶著她出去玩。

周自恆的過家家遊戲已經徹底發展壯大,不再是他和明玥兩個人的遊戲,小區裡十幾號小弟分別扮演周自恆的手下,和與之敵對的魔王,雖然人數多,周自恆依舊能安排地井井有條。

這裡頭明玥是最昂貴的道具——永遠只需要坐在一邊,當個漂亮的小公主,等著英雄來解救。

每每得到拯救,明玥都會開開心心親親大英雄周自恆,但今天,她是徹底沒了心情。

周自恆遣散小弟,又跑到商店,買了串剛做好的冰糖葫蘆來哄她。

糖葫蘆紅亮亮,香味兒都飄出來。明玥肥嘟嘟小臉還是皺巴巴,跟她的小哥哥訴苦:“我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讀書,她要離開我了。”

“那她還回來嗎?”周自恆捏她小臉蛋。明玥一張臉最是白白嫩嫩,豆腐一樣,周自恆看到她的臉就饞,總想咬一口。

“啊?”明玥懵懵懂懂,“那,那我媽媽當然是要回來的啊。”

還回來啊。

周自恆喪氣,不回來多好,小月亮就真的成為他一個人的了。但看明玥低迷,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既然要回來,你還擔心什麼?”

擔心什麼呢?明玥揪著兩隻手,半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耷拉著腦袋,小辮子晃來晃去,好不容易才想出個門道來。

她奶聲奶氣說:“我擔心早上沒人叫我起床,我爸爸都起很早的。”

她的擔心似乎也不無道理。

周自恆昂著下巴,訓她:“你真是個大懶蟲!”

他這麼一說,明玥的頭就埋得更低了。

“不就是叫你起床嘛!我叫你啊。”周自恆攬著她的肩膀,“不過你起晚了也沒關係,你是我媳婦嘛,我會慣著你的。”

周自恆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對,得意洋洋地點頭,頭上一撮翹起來的頭髮,都快得意壞了。

明玥第一個擔心被解決,又想了半天,鼓著腮幫子,委屈地道:“那晚上也沒人給我講故事,我會睡不著的。”她的媽媽最會講故事,還會給她唱歌。

“我給你講,我給你講。”周自恆躍躍欲試,“我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明玥大眼睛遲疑看他,咬著嘴巴點點頭。

周自恆被她崇拜的眼神看得快飄起來,從座椅上跳下來,站在她跟前拍胸脯:“還有什麼擔心的嗎?哥哥我幫你搞定。”

明玥道:“我擔心沒人給我梳頭髮了,我爸爸手很笨的。”

她有一頭漂亮的長髮,江雙鯉給她扎不同樣式的小辮子,再穿小裙子,最是可愛不過。

周自恆瞅了她小辮兩眼,犯了難,這他還真不會。但周少爺是個很有堅定意志的人,於是他撂下話來:“沒事,不就是扎頭髮嗎?我可以學啊。”

他站在明玥前面,下午時候的陽光把他的影子拉長,罩在明玥身上,他握著明玥雙肩,懇懇切切同她說:“你別擔心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周自恆反反覆覆地默唸明玥教他的一句英文,他尚未來得及問明含義,便被周衝帶上了車,再上了飛機。

周衝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他帶了保鏢助理翻譯,陣仗頗大。

香港在今年七月一日正式迴歸大陸,南城機場也在這一天實現通航,周衝一行人算得上是第一批從內陸去往港都的非官方隊伍。周衝準備良久,頗有大幹一場的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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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助理蔣文傑也跟在隊伍裡,他從零零碎碎的邊角料裡聽聞,大老闆的目的是前去探親。

探親。

蔣文傑想起南城皆知的,周衝的身世和發家史——周衝是孤兒,無父無母,出身大興安嶺小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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