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正文34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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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再簡單也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有多重要。她坐在車裡,遠遠望向宅院裡冒出的綠的頭,兩手扣著旁邊人的手臂,苦著臉說:“怎麼辦,鍾閔,我好緊張。緊張得肚子痛。”

鍾閔裝作慌神地去摸她肚子,說不會跟上次一樣吧,她一甩手,從椅子上彈起來又落下去,咚一聲,轉正了身子,氣鼓鼓說:“我真緊張死了。”又轉過臉,“我怕你爸爸。”

鍾閔說:“來,我抱抱就不怕了。”

這樣的話!但她還是靠進他懷裡去了,緊張的時候有什麼比愛人的擁抱來得更有效的?她說:“你感覺到我的心沒有?跳得多快!”

他說:“唔。”

她又說:“有次體育課跑完800米測心率,我還不到70呢。哎呀哎呀,現在起碼有100。要跳出來了。”

他在她頭頂笑。這是哪跟哪,她不緊張嗎,緊張還有閒心說這個。他說:“跳出來再吃進去。”

她打他一下,“你真噁心。”

他說:“好好,來,再抱一會。”她又窩好,過一會聽他說:“剛才一路都不見你說話,還以為你挺有把握。現在又說緊張了,要不,我陪你先預演預演。”

她搖頭,“還以為你出多好的注意呢。這個不行,我老老實實去,老老實實答話,答到什麼程度就什麼程度。使了小心眼,估計你爸爸一眼就看出來了。……走吧,窩在車裡也不是辦法,你爸爸媽媽肯定早知道我們來了。……對了,還沒跟你說,上次我一見你爸爸的眼神就受不了,看你媽媽就好多了。……你媽媽怎麼那麼年輕?而且那麼溫柔。……等等,你先讓我扶一下,我腿剛打了下軟……”

鍾閔低頭看她掛在自己手臂上,閉著眼,還真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微微攬過她肩頭,無奈笑笑。她緩了緩,站直了說:“這下好了。”他笑說:“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不舒服的,一併舒服了再去。”她使勁擰他手臂一下,眨眼說:“這下再沒有了。”

盛昌見他們進門,吟吟笑:“可算來了。”章一立刻服服帖帖起來,清清亮亮叫一聲“伯母”,哪還有半分面對鍾閔的氣焰?盛昌拉了她的手往裡走,“知道你們剛回來,正好一會吃飯。”見到鍾父的時候,章一叫一聲,還是明顯地露怯。盛昌說:“先坐著,咱們好好說說話。”章一忙點頭說是,鍾閔走過來,不聲不響坐到旁邊。鍾父只看著他們,不作聲。鍾閔這時候伸出手,把章一後頸露出來的衣服標籤理進去,鍾父開口說:“若是你自己回來的,我對你改觀也說不定。”

章一差一點就要說,自己本來也是準備回來的了,但辯解有什麼用,於是說:“是。”

鍾父說:“上次你分明有話要說。是什麼?”

這房裡有一扇插屏,檀木架子,上面繪著幾棵古松,天際是青雲,松底下有一個童子,垂著髫,在那拾松子。章一的眼光落上去,一晃而過,為什麼是童子而不是美人呢。那插屏似乎擋不住風,墨染的松針錚錚作響,搖下了松子,又是四面八方地咚咚響,那樣多,童子心急,簡直無從下手。章一就在那一陣響動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上次您說我太小,我當時想說……我是很小,小得……根本不該面對這些事。我甚至想說……您與其來問我,不如去問問您的兒子,這一切都是他在主導。後來,我順了您那句話,在心裡反反覆覆想,是啊,我還那麼小,何必要負擔這些,於是,找到機會逃了。”

鍾父沉著臉,章一吞嚥一口,盛昌注視她,眼神柔和。

“剛跑出去時我很後悔。我也怕。我以為自己能行的。但是……我很想鍾閔,每天大部分時間空白,用來走神。我一直在想,想通了很多東西。我小,但是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東西是不能逃避的,是人生註定要面對的,我不過比尋常人早了幾年。從內心講,我不是不奢望您們能接受我,我想跟鍾閔在一起,所以回來見您。”

鍾父的目光落在鍾閔身上,沒再看她一眼,也說不清是什麼表情。盛昌問:“喜歡他嗎?”

章一後頸一涼,這屋子真有穿堂風。眼角看到鍾閔的手晃到前面,這才明白,原來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她頸上的。她臉“突”地一紅,幾不可查地點了兩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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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昌微笑:“為什麼?”

她說:“伯母,其實……我不聰明,在您們面前,更是蠢笨。我說實話,以前的某些事過後,是恨他的。後來為什麼變了,我說不好。他其實……待我是極好的,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他好,只是見到他就有股衝勁,悶頭直衝,雖明知道有些是不可為的……”她突然截斷話頭,因為一隻手被人握住了。她轉過臉,和他四目相對,臉上的顏色立即燒得雲蒸霞蔚一般。

盛昌輕輕將鍾父一推,鍾父說:“先吃飯吧。”

吃的非常簡單,只餐具一看便知是非同尋常的,外形精緻不說,瓷釉透明如水,輕拿輕放,一個不小心就要震盪開的。用著這樣的東西,真不知是人之過,還是食物之過。

章一盯著碗有些出神,聽見人問:“可還合口味?隨意些,家裡沒有佈菜的習慣。”於是不住點頭。

盛昌但笑不語。方才鍾父說了一句話,她沒說什麼,鍾閔竟也無異議。那孩子表面看著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吃飯,實際跟丟了魂一般,一手持筷,一手撫著碗壁,碗壁上是敷有淡雅花飾的,被那蔥白指尖輕輕一點,點開來,開在瓷釉上,兩廂晶瑩剔透的,臉上兩隻烏黑的眼珠子也是晶瑩瑩的,裡頭的水汽一晃就開。

鍾閔正說,前幾日朋友薦了一位高明大夫,要替他父親請了來。他父親說不必,家裡現有的這位就挺好。他說的朋友家正巧是世交,因他父親又問近日可曾走動,有甚趣事,他一一答了,父子倆便依著話頭一壁談開了,盛昌時不時插上兩句,章一愈發靜了。不知靜了多久,盛昌拉了她的手,說:“吃完了,我屋裡頭有件好東西,你可願意瞧?”她說:“願意的。”站起身,對鍾父說:“伯父,我跟伯母去了。”鍾父淡淡應一聲,她又看向鍾閔,他臉上也是淡淡的,於是出來跟在盛昌後頭。

等進了屋,盛昌反手將門一關,立刻長出一口氣,“可算把你拐來了。”章一吃了一驚。盛昌說:“這邊坐。還有些軟。”章一坐過去。盛昌問:“方才心裡不好受?”章一看她一眼,知道瞞不過,只好點頭。盛昌說:“先生說話,口氣是硬一些,你想開些。”章一盯著鞋尖說:“我知道。”她上午光過湖,鞋尖上有一圈白色軟皮的,沾著泥星子,此刻燈光一照,看得分外眼明。突然間嫌起那泥星子不夠體面,腳趾頭就在鞋子裡往後藏,可能藏到哪裡去?

這時候盛昌說:“你猜我嫁給先生的時候多大?”章一看著她,搖頭。盛昌說:“那時閔兒十歲,我十九。”章一驚得說不出話。

盛昌說:“他太太因為生閔兒時年紀大了,去得早。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閔兒親生母親吧。”章一搖頭又點頭。

盛昌又說:“我早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知道嗎,我一見到你,就想起那時候的我。別說是娘家人,就連先生他自己也是不肯的。我年紀小,做事不知分寸,整日痴纏他,他受不過躲起來,我就滿世界的找,找到了說要嫁給他。他當時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就跟不認識我一樣,只怔怔地看著我。真不知道上輩子誰欠了誰,到今生又是一筆難了的債。”

盛昌的語氣很輕,在夜裡燈下飄絮一般,落在人心上,一拂就過的,偏偏留痕。“到後來,多少人說了多少難聽話,我聽見了哪裡肯罷休。他卻說,‘我要為你活夠剩下的幾十年,少一分一秒都不算,由旁人說去罷。’我當時聽明白了,哭得厲害。”

章一似聽得入了迷,看著盛昌戴在腕上的金鐲,流光落上去,一點點勾,勾出花紋路子,分明跟當年鐫上去的一模一樣。

盛昌笑了:“是不是跟聽故事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有的這份心,就是認定他。說起來,我還在襁褓裡,彼此就認得了。因為他太太,是我姐姐。雖不是親的,越也隔不遠。”

章一驚得連呼吸都忘了。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複雜的故事,還是那時候的小鐘閔,又是怎樣的作為。

盛昌說:“這故事到一定時候就平鋪直敘了。你不一樣,你跟閔兒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章一望進盛昌眼裡。盛昌對她,竟是喜歡的嗎?不敢確定,但仍舊有些受寵若驚的。上一次也是這樣,被盛昌執了手,恍恍惚惚不管是哪裡都願跟著走的。她不知道說什麼,只喜得顫聲叫上一聲:“伯母。”

盛昌的手輕輕蓋上她的,“先生是這天下至情至性的人,他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有他的打算。你上次走了,他的確很不高興的。他疼閔兒,所以也要你一心一意待閔兒,你年幼尚且不說,光看這一走了之的態度,他多的是不放心。”

“讓你出國念幾年書,對你,對你跟閔兒的感情都是好的。外面還有多少世界你沒有見過的,索性分開幾年,一則讓你淡淡性子,二則也能知道家裡頭的好。這並不矛盾的,你懂嗎?”

章一的眼淚忍了很久,本來已經幹掉的,這時候又冒出來,“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一開口,聲音哽著:“伯母,我不想出國。上一次我偷著跑了,是我不對,我熬過這些天,終於又跟鍾閔在一起了。……我真,我真不想跟他分開。伯母……”是去國外,一去幾年,連語言都不通的。她不要拿刀叉吃飯,不要夾雜在白皮膚的人堆裡,不要在電話裡聽他冰冷的聲音。光是想,她已經害怕了,反抓著盛昌的手,“伯母,我以後一定聽話。”

盛昌說:“傻孩子,閔兒也同意的不是?”

“他……”章一哽住了,那樣無情無緒的,是默許了嗎?方才在飯桌上,他一個字都沒說過。她想問他,到底是什麼心思。真要把她送走嗎,孤零零地在異國他鄉,藉此懲罰她嗎?然而她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再說什麼。

盛昌說:“他們爺倆估計也正商量著。我也知道一個人出去就意味著吃苦,你先別急。過會聽閔兒怎麼跟你說。”

“連著見了兩次,我也沒什麼送你的,跟你說這番話,是指著替你寬心。若非出去不可,等你回來,我再有東西送你。”

那邊桌上置著一個花瓶,瓶裡養著樹枝長莖花,白瓣黃蕊,顏色化在融融燈光裡。花蕊上吐著水珠,被花瓣託著,長莖直立著,還能立多久,是否生得出根鬚,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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