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潑風驟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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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復與王語嫣回到太湖邊上時,天邊已是浮上了暮色。坐在船上,看著那岸邊一地的酒罈,王語嫣嘆了口氣,隨手折了個蓮蓬,剝出蓮子來,剛要去芯,想起民間“蓮子心苦”的說法來。她託著腮想道,那蕭遠山大叔,可不就是心苦得像顆蓮子一樣嗎?

“嫣兒,你今天遇見了那位前輩之後,便一直有些不大高興。”慕容復一邊搖著槳一邊瞧她的神情,“在想什麼呢?”

王語嫣忍了又忍,還是覺得在慕容復面前她既掩飾不了心情,也藏不住話,便老老實實道:“我在想你跟我說的,那個前輩胸前紋著一個狼頭,大多是一個契丹武士。”

她停頓了一會兒,看著慕容復鼓勵的眼睛,慢慢地問:“契丹人與漢人勢不兩立,形同水火,可那位前輩為什麼一身我們中原武林的武功?”

“而且他那身武功,放在中原武林中,也是數一數二。”慕容復接著說了下去,“這一點的確也讓我有些掛心。而且那位前輩總是給我一種有些熟悉的感覺……”

他拿過她手中的那顆蓮子,將蓮芯去掉之後喂到她嘴邊,柔聲說道:“你放心,我斷定那位前輩對我們並沒有惡意。在你知道他身上紋有狼頭之前,不也覺得他很好嗎?”

“也不是說他不好,而是覺得他沒那麼簡單。此一時,彼一時嘛。”王語嫣小聲答道。

慕容復低頭親了她一口,重新拿起了槳。“父親年輕時走遍大江南北,說不定瞭解些遼國內情,回去之後我問問他罷。”

此事與慕容博大有干係,問問他倒也說不定能給慕容復一些線索。想到此處,王語嫣點了點頭。

他們沒想到的是,剛一回到家,還沒動身去找慕容博,慕容博自己先迎上來找他們了。

“你們……今晚和我一道吃飯?”慕容博咳了一聲,摸摸鬍鬚,一張老臉上略有些不自在的神情。

和公公吃飯,倒也是應該的,不過那樣的話,王夫人會不會不高興?王語嫣略有些遲疑。

慕容博極有眼色,知道若是兒媳婦點頭了,兒子是不會反對的,便放低了聲音道:“嫣兒,你們成親,我真的是……高興得很。今天這麼好的日子,就陪我吃頓飯罷,啊?”

瞧這鬍子半花白的清秀大叔一臉小心翼翼,還有些委屈似的,再加上又是自己的公爹,王語嫣心中雖然覺得這個人可恨,卻也一時拉不下臉來。

見父親放下架子來,慕容復不免有些動容,見王語嫣並不反對,便應下了。

寂寞的某位大叔頓時眼神發亮,精神抖擻起來。雖然他的存在是一個機密,不能出現在人前,吩咐下人來擺放碗筷什麼的都不能插手,但當下人全被打發出去後,他就從原來躲藏的地方閃身出來,滿臉如沐春風地招呼小倆口:“來來,快坐。”

慕容復拉王語嫣坐下,添飯加湯,把父親與妻子都照顧得周周到到。慕容博見識頗廣,知識淵博,與慕容復隨意的閒聊,聽著卻也頗有趣味。看這一對龍章鳳姿的父子,教人不由得感嘆,如果沒有“復興大燕”這一個如詛咒般的使命,這個家庭將會是何等的美滿與出色。

興許是太久沒有嚐到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飯是個什麼滋味兒,慕容博胃口大好。王語嫣坐得離裝米飯的海碗最近,見他飯碗空了,便伸出手道:“爹爹,我幫你盛罷。”

“哎,好。”慕容博笑呵呵地將碗遞給她,再看那邊慕容復站起幫他舀湯,彎著眼睛,鬍子一抖一抖,心中不免又是高興又是感慨。

慕容博平生自視甚高,文韜武略也確實遠勝於一般人,自小父母便對他寄予厚望。父親早亡之後,他小小年紀便能重創黃眉僧這樣的高手,更是得意非凡。隨著能力與閱歷的增長,他對復國大業越來越有把握,也逐漸有了一個成形的計劃。

他至今認為,他的那個計劃並沒有失敗。他的智慧,已經改變了中原與遼國很多人的命運。如果說他有什麼遺憾,只是他有推動世界發生巨變的力量,卻控制不了這種力量所帶來的結果。

那初那場慘烈的雁門關大戰,他遠遠躲在山崖之後,將所發生之事一點也不差地攝入了眼中。那血肉橫飛,屍橫遍地的場景,至今仍是歷歷在目。若說他一點也不為之動容,一點也不驚慌恐懼,那是假的。

在自家的地窖躲了段時間之後,他再也無法正視與應付雁門關一役在江湖上帶來的餘波,索性稱病詐死。自此之後,妻子與兒子的身影,便在他的生活裡幾乎消失。之後在少林寺附近偷學武功,結交友人的日子,雖然是忙碌不已,但每晚對窗獨坐,總感覺不是滋味。

後來,妻子因著自己的一時糊塗而急痛攻心,一病不起,是慕容博完完全全沒有預料到的。他原本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卻發現,命運似乎在對他進行無情地嘲弄。曾經與自己在燭下共同參詳凌波微步,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娘子,臨死前已經對自己徹底失望了。

他知道,兒子在那之後,便對這個父親有了芥蒂,哪怕是在失去父親數年之後,得知他並未死去,也不能讓慕容復的眉頭舒展開半分。之後的那些年,他便沒了什麼收買兵馬,拉人起事的念頭,而是把全部精力轉到了學習少林絕學之上。他也不清楚,自己鑽研少林功夫有什麼用,但至少可以讓他像以前一樣忙碌,沒有時間去細想,去後悔。

如今看著兒子和兒媳婦如此孝順體貼,他在飯菜氤氳的熱氣之中,竟然有一絲疑惑——雁門關一役到如今,中間這麼多年,他都幹了些什麼?復國大業毫無進展,自己卻已經失去了妻子的陪伴與兒子的崇敬。這些年,過的如此悽苦冷清,又是為著什麼?

“爹,愣什麼,吃吧。”慕容復淡淡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慕容博長長了籲了一口氣,端起飯碗來。他已不是那個勢當如虹的騎驢少年,現在他已漸漸老去,開始明白家庭的溫暖有多麼可貴。可能一部分是因著歉疚,一部分是因著心虛,慕容博在對著兒子的時候,竟然會有些討好的心理,生怕自己惹惱了他。

“對了爹,你知道遼國內有什麼武士是師從漢人的麼?不是普通的尋常百姓,是武藝十分高強的那種。”

慕容復的一句隨意的問話,讓慕容博舒緩下的精神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了:“你為何好端端地問起這個來?”

雖然很快便掩飾了過去,但慕容博瞬間的不悅與微驚還是被察覺到了,慕容復挑挑眉,繼續以一種聊天的口吻道:“偶爾認識了一個武功奇高的前輩,看樣子似乎是契丹人。”

“契丹人好遊獵,習武之道與中原並不是一個路數。再說遼宋素來不睦,怎麼會有契丹人師從中原武者呢。復兒,想是你看錯了,那人也許不是契丹人。”慕容博打了個哈哈,和藹地說道。

慕容復微微一笑,並沒有說下去,而是開始聊別的話題。

王語嫣注意到,慕容博在再次端起飯碗的時候,悄悄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家宴依然平淡溫暖,每個人卻都各有心事。吃完飯,隨便閒話了幾句,便散了。

“普天之下,有如此高明武功的人,本來就很少。在居於山林草原之上,注重遊牧的契丹人裡,會這種漢家功夫的更是不多。”慕容復關上房門坐到桌前,神色凝重地分析著,“看剛才父親的反應,似乎符合這一條件的人,竟是屈指可數,還和他有些關聯似的。”

王語嫣心中著急,卻不敢輕易說出口,靜靜地望著他。

幸而慕容復並沒有讓她憋悶太久:“當日因著父親的假傳資訊,在雁門關被襲的,不就是一位契丹武士?”

王語嫣點了點頭,慢慢地說著,努力想著最合適的措辭:“當時在雁門關,那個契丹武士身手極佳,中原武林有十數名一流好手都死在了他手上。而且那人雖然最終跳崖了,但並沒有見到屍體。那位前輩的年紀也的確差不多……”

“此事非同小可。無論那位前輩與當年雁門關一役裡中伏的那個契丹武士有何關聯,我們都要小心。”慕容復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

“那,丐幫的全舵主被害一事,先不管原因是什麼,喬大哥他們會查到那位前輩身上嗎?”王語嫣給他倒了一杯茶,坐在他旁邊。

慕容復搖了搖頭:“基本上,可能性不大。案發時無人親眼目睹,那位前輩又是隱姓埋名,與江湖人並沒什麼糾葛的。再說他的功夫你也看到了,來去如風。丐幫想是很難查出個端倪來。”

王語嫣瞧了瞧他臉色,狗腿地上前給他揉肩捶背:“表哥,咱們接下來要怎麼做呢?我全聽你的。”

慕容復失笑:“能做什麼呢,先靜觀其變吧。再說就算有什麼事,也不會讓你去做的。”

她手下一停,急道:“那你至少得帶上我,讓我看看熱鬧呀!”

“你好像斷定,後面還會發生什麼熱鬧事似的,恩?”慕容復側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冷汗直冒,趕緊賣力地繼續按摩:“沒有啊,我是說萬一嘛……”

“你是唯恐天下不亂吧。是不是有些無聊了?”慕容復將她拉至自己身前摟著,親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既然你這麼閒,我們就去歇息,如何?”

她想起“歇息”背後的用意,一張臉瞬間紅通,有些結巴地道:“現,現在還不到就寢的時間呀,表哥。”

“不要緊。早點歇,明天就可以早點起。”慕容復笑眯眯地越湊越近,輕鬆地鎮壓了她的負隅頑抗,一把吻住。

第二天,他們起的……也算不上早。

雖然慕容復與王語嫣新婚第一天的出行,因著蕭遠山的出現而不了了之,但畢竟是新婚燕爾,相對著聊些閒話,都是有意思的。再加上慕容復初識某事滋味,天天都要拉著王語嫣與她一起修習那些“秘笈”,即便是一直呆在家裡不出去,他們也不擔心沒得事情做。

過得將近一個月,丐幫那邊對於全冠清一案的調查,便有了新的進展。原來他們沒查出來殺害全冠清的人是何方神聖,卻從全冠清生前較親近的弟子口中問出,全冠清對喬峰當權甚是不服,暗底下有了分權甚至是取代之心。再去審全冠清的家眷,也是如此這般地招認了。更有從他家中以及分舵搜出的一些煽動的書信,足以證明他的居心叵測。

原本那件血案一出,整個丐幫上下都義憤填膺地嚷嚷著,要替枉死的全舵主報仇。但這個訊息一經證實,一下子讓熱血沸騰的漢子們的心冷了下來。喬峰當年立下了多少樁赫赫功勞,光是在泰山大會上便力克近十位丐幫勁敵,方才接任了幫主之位。他當上幫主之後,也是從沒有辦過一件讓丐幫中大家夥兒不服氣的事。不僅如此,他還平易近人,從來都和最底層的弟子打成一片,稱兄道弟、喝酒吃肉的。

這麼好的一個幫主,你全冠清何德何能,竟然想密謀造反?

於是丐幫中有了流言,版本還各有不同。一說是全冠清向汪老幫主進讒言,惡意中傷喬幫主,汪老幫主金刀不老,一氣之下便結果了這個惡賊;一說是丐幫中的某位長老或舵主得知了全冠清的險惡用心,便替天行道,半道截下了他的狗命;還有一說,便是某位路過的英雄好漢替丐幫收拾了這個叛亂的賊子——真該擺上幾碗酒,謝謝這位不知名的好朋友!

一時之間,丐幫眾說紛紜,江湖上也多有傳聞。不過全冠清這一案,暫時是因為他的犯上作亂而不了了之了。

其實若是沒有契丹血統這一說,原著中全冠清發動政變時,喬峰所得到的擁護,也應該是這樣熱烈罷?王語嫣吹著手中溫熱的湯藥,若有所思,蕭遠山可不像是只殺了全冠清這樣並不是很大的角色,就會收手的人……

“都快涼了,還吹?”慕容復把一個蜜餞盒子放到她跟前,哄道,“喝了吧,聽話。”

王語嫣苦著臉端起碗一飲而盡,丟開碗立刻挑了一枚蜜棗放進口中。

“等你身子好些了,便不用再喝苦藥了。”慕容復摸摸她的頭髮,“到時,你便能為我生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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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語嫣粉臉生霞,小聲道:“那到時……再說。”

見她害羞,慕容復溫柔地笑笑,繼續說下去:“你娘還有我爹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是極想抱孫子的。將來我們多生幾個孩子,好好孝順他們,一大家子人在這太湖上逍遙自在,好不好?”

“嗯。”王語嫣被他語氣中的柔情以及描繪的美好未來所動,輕輕把頭靠在了他肩上,“爹他還是想要回少林寺去麼?”

慕容復低笑:“我看他那樣子,其實有點不想去了。只是有些礙著面子,不大願意承認自己已經老了,想頤養天年而已。這回他再去一趟倒也好,等他將那邊的事都了了,以後便讓他長住燕子塢。”

一隻白鴿撲稜稜飛來,落在了慕容復手上。他輕巧地取下鴿子腳邊綁著的字條,熟練地開啟。

見他眉頭逐漸皺了起來,王語嫣問道:“表哥,發生什麼事了?”

“丐幫的前幫主,汪劍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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