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行百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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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柳悄然閉起一穗穗粉色繁花,入夜了,下弦月。

石榴裹緊大襖,帶著空奴同一位寡居的婦人告別:“明天我大概不能來探望你們,不過你可以照我教的辦法做些甜餅試著兜售,將攤子擺在人多的地方。”

明天是法會的日子,行程已經定下,不能更改。

那位婦人唸叨了一大堆回紇話,又從屋裡抱出白瓷罐子,除去上面的塞布,往石榴手中送。這位天女從軍中給她的孩子帶來了藥物,婦人感激不盡。

空奴在一旁原封不動翻譯過去。告訴石榴罐子裡裝的是肉蓯蓉,春天在紅柳樹下所挖。大概這是屋裡最值錢的東西了,石榴收下一小塊作為紀念,剩下的仍退給婦人。

“她說您是翰海府最好心的薩滿。”空奴替主人披上另外一件棉衫禦寒。

“糾正她,我是天女,不是薩滿。”石榴笑笑,穿過叢叢紅柳,信步閒走。

紅柳旁,沙木蓼捲曲了自己的小葉子早早入睡。石榴指著還在夜裡搖擺綠莖的矮木,問空奴這種樹叫什麼名字。空奴告訴她,那是梭梭樹,雖然壽命沒有胡楊長,也能長上百餘年,但種子的存活時間卻極短。

梭梭樹種,如果在一個半時辰內獲得一點點水,便能立刻生根發芽活下來,再沒有比它生命力更頑強的種子了。如果錯過了這一個半時辰的“可發芽時間”,它會死去,永遠無法享受成長為樹木後百十年的壽命。

“哦?錯過一個半時辰就會死去?樹尚且需要抓住一時之機,更何況人呢。這樣想想,人比樹幸福些,至少機會多。”石榴點頭,她最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就像昔日孟嘗君養了三千門客,最後救他於危難之際的是雞鳴狗盜之徒,誰知道哪一天哪一個人能在關鍵時刻幫上忙呀。人生地不熟的,但凡能結識之人,石榴都去接觸了,她現在恨不得把一天掰碎當成二十四天來用。

然而石榴並非盲目亂撒網,可交易的四等戰馬非她所願,都督好色不可多作接觸,重金賄賂權臣亦行不通,賣了她也拼不過這些大奴隸主們的家財。唯有直奔著戰馬出產地:軍中,這一條道路最便捷。因此連走訪貧困家庭都有所側重,今夜所訪的這個婦人,她丈夫死於戰場。城中有許多戰爭遺孀需要幫助。

石榴發揚支援回紇地區的志願者奉獻精神,每天都會抽出一些時間來深入基層。幹一行,愛一行,頂著天女的光環,確實有更多便利去做聖母瑪利亞的事情。比如免費誦經,免費摸一摸小童們的額頭,口稱賜福。輕而易舉可以辦到,不費吹灰之力,卻能令她們好過很多。也能令自己受益很多。

聲望是種無形資產, 而資產需要積累。

石榴踏踏實實做著每件該做的事情,一點點累積她在翰海城的聲望。有了天女的名號,更需要好好經營珍惜,自下而上,讓更多回紇人感受到,天女不是一張畫。

她到回紇所有的目的列出來很簡單:戰馬、後路。前者靠謀,後者靠勢。加一塊靠運氣。

仔細想來,吐谷渾的可汗雖勉強算個熟人,吐谷渾不夠強大,可汗不夠硬氣,靠不住。將來有一天攜家帶口地往他那裡去避難,說不定會被打包送回到長安去。

撇開結了仇的吐蕃和漢人無法居住的突厥,列番之中,能讓郡王忌憚又與石榴恰有機緣的,第一個就是回紇。回紇除了馬,還是個後路機會。

而有些機會稍縱即逝,就像回紇沙地中生長著的梭梭樹。一顆古梭梭或許會經歷很多黃沙與狂風,但它這一輩子需要奮盡全力吸收水汽的時光其實只有不到兩個時辰。

假如再有一次選擇,石榴仍會離開洛陽。求佛不如求己,骨子裡,石榴覺得她是姐姐,是該張開雙翼去保護小槐子和他乾爹的人。還有司膳坊那群親人們,這會兒應該已經被賜出宮了。希望她們一切都好。

“主人,早些回吧,再往前沒什麼好看的了,都是荒涼野樹。您今夜該好好休息,明天還要養著精神參加法會。”空奴走得身上都出了汗,她的主人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您想去的地方,叫輦夫抬您去,空奴從沒走過這麼遠,再往前說不定會迷路。”

隨手撫過路邊的梭梭樹枝,石榴回過神來,笑著對空奴說:“大空,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咱們還在城裡呢,你就怕了。將來如何跟著我到處走。”

翌日,善上師輪寶供養的日子。

同時也是薩滿慣例設壇的日子。

這天還是天女法會的日子。

沒錯,石榴在紅柳與梭梭叢中,闊刀闢出了自己的道路。

爐香乍熱,法界蒙燻,天女要在善上師選定的供養吉日和吉時為營中傷病患者辦法會祈福,超度亡靈。有五位將軍和兩個薩滿在都督面前表示支援。

十天斡旋,為的是徹底跳出輪寶供養的荒唐圈子,自立門戶。

善上師合十微笑,贈與石榴一串菩提子,法不同,而善心同,他厭惡殺戮才捨棄的王位。自然支援這個法會。面對這位梵文老僧口吐蓮花般的梵文鳥語,石榴很恭敬地朝他行禮,一個字也沒回,沉默是金。

議事廳上,那些垂涎與天女雙修會有類似於延年益壽效用的官吏們直勾勾望著都督,卻不敢站出來反對。都督看看他的大將,還是軍心重要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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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每逢吉日,翰海城裡的貴族們有了三個去處。或者參與善上師的輪寶供養,或者看薩滿跳大神,或者到城外營中接受天女賜福。天女通常會做許多供品祭祀神靈,擺在一大片闊地上,焚香靜坐,樂班列於兩側奏樂,然後把供品散於眾人分食。

都督的妻子可敦開始追隨天女法會。有一半的原因是看膩了薩滿,另一半原因大概要歸功於天女美味的供品。

不少官吏私下感慨:“與天女雙修,跟吃天女做的供品比起來,哪個效果更大些?”感慨歸感慨,他們不離開輪寶,卻會另派人參加天女那邊的法會,好去弄一些供品來吃。

紅柳花凋零時,天女法會邀請到不少薩滿。圍觀了正宗薩滿跳法以後,石榴將薩滿因素吸收進法會來,她的法會幾乎要演變成一場篝火舞會……

每月三次,營地的點心與舞蹈時間。

回紇兵們把樹葉含在嘴裡,吹出哨聲。樂人腰上挎著皮鼓,怦怦怦拍響。一架架半人高的木柴被點燃,竹竿由中原購入,一節節裁斷,不停地扔進篝火中。火苗舔上來,它們噼裡啪啦成了爆竹。城裡的居民成群結隊舉著火把,帶上各自的供養,來營地外參加法會,如果有幸分到天女製作的點心,那簡直該去馬場押上一次寶,運氣好到家了。

“left- left, right- right, go, turn -around ,go--go!”人們邊跳,邊高喊著天女新的咒語,據說可以祛病除災。

石榴不厚道地教了他們兔子舞。左踢腿,右踢腿,蹦一蹦,跳一跳,後面的人將雙手搭在前面的夥伴肩膀上,人人滿面紅光盡情享受天女親自主持的法會。尤其是未婚男子,總無法靜下心來虔誠跳大神,眼睛一會兒就飄到旁邊姑娘的臉上了。火光熊熊,鼓樂鏘鏘,哨聲不斷,跳兔子舞的隊伍有時龐大到從營地一直順著大路延至城門外。

“大空,你不去找個姑娘一起跳麼?”石榴主持完儀式,走進臨時搭起的帳篷裡,坐下來喝水休息。見他一動不動,石榴笑著指指外面熱鬧的人群說:“我命令你,去找個姑娘跳舞,歡喜佛和月老會同時保佑今夜相逢的男男女女。”

聽到是命令,他才不情願地走出帳篷,加入兔子舞隊伍。不過馬上就跑回來了。

“被甩啦?”石榴順手補了補妝,作法事總要隆重些。蘸朱對鏡,往額前描了一朵紅蓮花。拍拍臉頰,禁不住嘆息,最近瘦多了。

“稟主人,空奴被別人踩到腳了。”他重新盤坐在毯子上,給女主人遞去一碟炙羊肉。

石榴搖頭推開:“太膩。”肉吃到膩歪,菜少,嚴重的營養失調,不瘦才怪。

每日奔波在翰海城裡裡外外,回來還要挑燈整理各個將軍的喜好資訊,操心啊。就算以輦代步,人還是止不住地瘦下去。倘若攏了手,鐲子會從腕間滑落。石榴看著大空再次端上來的一盤子杏醬香豕頭,揮揮手叫他撤了。

“主人,您好歹吃一些吧!”空奴不明白他主人拒絕進餐的次數為何越來越多。

“天女餓不死……大空,明天準備水和馬車,我想往遠處的那片駐地走走。聽說星星峽周圍也有大批駐軍,你去找官吏替我安排。”石榴臉色並不紅潤。沒有脂粉遮掩時,眼圈整日青著。唯獨她的精神還是好的,兩眼明亮如秋日夜空裡的星星。

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

“等到了冬天,我或許能夠為出征的將軍們占卜兇吉。”石榴勾起一點胭脂,細細塗在腮上。鏡中模糊的容顏,重新煥發出光彩。

人雖瘦,她相看的戰馬可不瘦。秋天養膘,正是秋高馬肥的好季節。待人和馬都貼上了秋膘,一入冬,兩邊就又要打起來了,搶馬,搶糧食,搶過冬物資。對回紇人和突厥人來說,冬閒沒事練上幾仗很平常,更何況天氣一冷,對方的防備也會隨之降低。即便突厥不來搶回紇,回紇也要去搶突厥。

慢慢摸清了大概形勢以後,石榴也計劃在初冬的戰役中橫插一腳,反正大家都在搶,她可不肯錯過最好的戰馬。

寒霜染白了草杆與梭梭樹枝時,天女的名聲已傳遍了翰海四周。

連往來於參天可汗道上的商人們都知道回紇有一位天女,會一戶一戶給孤兒寡母送去牛乳,會寫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天書。這些話越傳越玄乎,以至於各種各樣的臆想都被新增進去,說她穿白衣服的時候天上開始降霜,穿藍衣服的時候不會下雨,還能未卜先知。

“哎喲我可是親眼見的!您別不信!天女踏上回紇土地的時候,天邊兒掛了一整條彩虹,赤橙黃綠青藍紫,那美的,從東到西,橫貫整個翰海!”一位棕髯深目的商人在客棧裡咂了一盅酒,跟同座的路人們談了個不亦樂乎。

“再後來您猜怎麼著?”棕髯商人挾起盤中的白麵饃,舉著它比劃著:“那條彩虹起始的地方種什麼結什麼,跟聚寶盆一樣。尤其是天女去過以後種下番石榴,那個頭大的,比倆饃還大,人都不管它叫番石榴,改了個名叫彩虹壟啦!現在上自可敦,下自城中百姓,都時行念天女咒保平安!那舌頭卷的,天書不好學呀。”

座上另一位客人聞言匆匆扒下碗裡的飯食,付了錢,騎上他的棗紅馬繼續趕路。

一個月前,王翰把石榴的口信捎到洛陽五王宅時,大夫正在給他卸去腿上護板。翰海府?他從胡凳上跳起來,問清楚王翰路線,立刻就要裹了盤纏上路。

臨淄郡王指著石榴走前所書“小槐子照顧好自己”,不讓他去回紇,攔截未果,再一次動用武力將他捆了拖進屋裡去。

“石榴把你託付給我,我必須好好看著你。”郡王握著一杯茶,坐在小槐子對面,唏噓道:“別去給石榴添亂,你不懂她。”

在李隆基眼裡,從小就憨的小槐子不懂石榴,就像那個看上去就有點莽撞實際上也很莽撞的王氏永遠不會懂自己一樣。偏偏王氏還愛在他面前指手畫腳,似乎不顯擺一下就辱沒了她的出身似的。不怕圍觀的,就怕添亂的啊!他不能放任小槐子去給石榴添亂。

“郡王,她在回紇那個荒蠻之地不安全。我想去看看,不給她添亂。”小槐子懇求。

“不行,死了這條心吧。萬一你出事了呢?你出事我就完了,又讓她找到藉口跟我談條件,說我沒照顧好她家人,我找誰訴苦去。”郡王很明智地禁止了小槐子,又寬慰他:“你別擔心,這次從長計議,本王都安排的差不多了,明年回紇來朝拜時,一定不會失手。”

小槐子想了想,說:“既然郡王有所安排,我的腿傷也好了,想回長安去侍奉父親。”

“這才對,安安穩穩在長安待著,等來年二月裡停俸挨罰一過,你還到大明宮去當差。母妃在宮中雖有幾個人照看著,終究男女有別,比不上你穩妥。等明年你爹園子裡石榴花開的時候,我叫回紇使者原封原帶回石榴。本王保證。相信我,我比你更難離開她。”李隆基拍拍小槐子的肩膀,目光堅毅。

吃一塹,長一智,他吃了那麼多次塹,再失手就把李字倒過來寫。

而小槐子一到長安就把那群宮人交給他爹安頓,自己藉口有任務,背上乾糧銀子銅板,打馬直往西邊千里尋妻去了。

快馬加鞭,絕對趕得上二月迴轉,我這不算欺騙和背叛郡王。小槐子一路自我解釋著。憨厚如他,決不會使詐金蟬脫殼什麼的……而且石榴也沒禁止自己去找她啊!留的字上只說照顧好自己,嗯,我這不算“沒聽石榴的話”,一日三餐都吃得很飽。

回紇蠻地,豈可久留,石榴多待一天都是要命的危險。

行伍三年,他深知冬天意味著什麼。偷襲與反偷襲、搶掠與反搶掠的大大小小混戰,邊境每年一度的冬季狂歡從未停止過。哪怕沿途聽到不少商人們閒聊回紇天女如何賜福的訊息,小槐子也不敢多做一刻停留,已經霜降了,之後便是立冬、小雪、大雪。突厥人素來都是雪地裡貪婪的嗜血魔,今年不知又要撲向哪片土地撕肉茹毛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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