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鶼鰈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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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軒並不言語, 他低頭輕聲喘息著,閉上雙眼無聲地苦笑。四周瀰漫著從他傷口處散發出來的腐敗氣息, 他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囁嚅著, 彷彿要說些什麼,然而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傷勢過重,已經不能言語。

藍玉心中很是難受,她畢竟少時曾經愛慕歷軒,如今見他這樣,心中也是極痛,然後她無法將他放出, 這是秦虞天的命令, 她已一再妨礙、拖累了秦虞天,決不能再有下一次。

藍玉站在厲軒身邊,猶豫著,僵持著, 門外的秦虞月也一直半倚在牆上, 靜靜等待著。新月初升,他細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兩道深黑的陰影。

他在等著藍玉下手。

只要藍玉一旦將厲軒放出,他便可先斬後奏,除了這兩個心腹大患。為了藍玉,秦虞天不惜孤軍深入,只帶著五十親兵潛入了大周與大梁交界處這個動盪不安的邊陲小鎮。

秦虞天為藍玉身中數十刀,他中刀之時可以為她死, 居然不還手,完全罔顧自己的性命。下了山,他身負重傷,幾乎不治,卻居然也可以為她生,強撐著高燒與刀傷再度上山。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為她付出一切,這恰是秦虞月最不能容忍的,秦虞天將藍玉看得比天下更重要。

藍玉站了片刻,她心裡想念秦虞天,竟是一時片刻也不願與他分離,如今她已經在水牢裡站了大約半柱香的時辰,秦虞天營帳裡的那些人總該退下。

她咬了咬牙,閉上眼睛對厲軒高喊了一聲:“對不起!”跟著竟轉過身去,強迫自己不再往後看,跌跌撞撞跑出了水牢。

她思念秦虞天,急著趕去看他,就是今天在這牢裡吊了千百個厲軒,她也管不了了。

藍玉跑出水牢時恰好迎面遇上了出來尋她的秦虞天。

他身上綁著繃帶,有幾處在滲血,有幾處剛剛結痂。

他靜靜站立在月光底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加深,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恰好罩住了淚水蓮蓮,柔弱單薄的藍玉。

他看著藍玉,他眸若寒冰,面色剛毅,他的眼中並沒有半分柔情。

風起,吹佛起他一身的黑衣,蕩起他手中用來被當做柺杖,銀白色□□的槍纓。

他與藍玉就這麼站在牢房門口,無聲地對望著。

藍玉說不出話,張不開口,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砰砰狂跳,她全身燥熱,似乎在燃燒,又似乎化為了灰燼。

她突然丟了手裡的托盤,往前飛撲進了秦虞天懷裡。

“我好想你,好想你!他們都堵在門口,不讓我見你!”藍玉用手緊緊抓住秦虞天的衣襟,她一邊哭,一邊用拳頭輕輕捶打秦虞天,一邊不停地抱怨。

其實她離了秦虞天,前前後後,不過兩個時辰。

她用手緊緊抓住秦虞天的後背,她把自己蜷在秦虞天懷裡,這熟悉的,溫暖而又安全的感覺讓她滿足得不斷嘆息。

她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終於有了著落,又慢慢落回了她的胸腔裡。

看不見秦虞天的兩個時辰,比一生都難熬。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變得完全離不開秦虞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看不到他。

秦虞天本來面帶鬱色,似乎要發怒,藍玉突然哭著撲進了他懷裡,他怔了一怔,手抬了一下,輕輕覆上了藍玉略微顫抖的後背。

他沉默良久,方才動了下嘴唇,低低對藍玉道:“別哭了。”

藍玉卻只抬起頭來,在秦虞天唇上飛快親了一下。

兩人最終什麼也沒說,進了營帳便密不可分地黏貼在了一起。

秦虞月怔在一旁,他搖了搖頭,低聲嘆了口氣,走了開去。

藍玉同秦虞天在這邊陲小鎮住了大約半個月,期間她把令牌還給了秦虞天,也勸過秦虞天,放了厲軒,但秦虞天卻不答應。

藍玉同秦虞天鬧了兩天,便也洩了氣,不再提起厲軒,一門心思只纏著秦虞天,要同他回南嶺。

秦虞天毫無反應,一直到第二十天上,他的手下全數離開了鎮子,大梁的官兵打進了這個鎮子,他方將藍玉背在背上,離開了這個鎮子。

梁兵入城,滿大街都是哭喊奔走的男男女女,藍玉嚇得一動不敢動,只用手勾著秦虞天的腰,乖乖黏貼在他的背上。

秦虞天則雙眉緊皺,臉色凝重地望著大街上哭喊飛奔的男女老少,他握住劍柄的手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但他最終還是低下了頭,拉下了狐皮大衣的帽子,將自己與藍玉的臉,牢牢藏在了銀白色的狐毛之後。

藍玉手裡緊緊捏著一個秦虞天新送她的東西,那是一個星形的掛墜,三天前她同秦虞天撒嬌的時候吵著鬧著非要他送她天上的星星,秦虞天便將這條項鍊掛在了她脖子上。

周圍人很多,很吵,房子燒了起來,空氣裡面凝著一股重重的血腥。

“別怕。”秦虞天解下腰裡的佩劍,將它往藍玉手裡一送,隔著銀白柔軟的狐毛,秦虞天炙熱潮溼的吐吸,一陣陣,一股股噴灑在了藍玉的臉頰。

他全身都緊緊繃著,他深黑的雙目被熊熊烈火燒得通紅,他一路都不住回頭望著街道兩旁的斷壁殘垣,那些哭喊的婦孺,缺胳膊斷腿的男人,但他只是望,並沒有走過去。他始終弓著腰,揹著藍玉,在這戰火紛飛,處處啼哭的街道上飛奔。

有些多人伸著血淋淋的手向他求救,他卻一個都沒去理會。

“慢點……我的星星……我的星星……”

藍玉微微氣喘著,捏著拳頭不停敲打著秦虞天的後背,剛剛……她把手指竄到脖子上的時候,突然就摸不到裡面的星星了。

“還會有的。”

秦虞天身子一僵,頓了一頓,聽到藍玉說脖子上的掛飾不見了,他僅僅停頓了片刻,便再一次穿梭在了哭鬧擁擠的人群中。

“可是你說,那是你親手做的,我的星星,我的星星……”

藍玉不依,她趴在秦虞天背上不停扭打,秦虞天豈能知道藍玉的小女兒心態?這個星形的吊墜是秦虞天親手做的,對藍玉來說,便似他們約定三生,相約來世的定情信物一般重要。

“別鬧了。”

秦虞天依舊在往前飛奔,他下巴緊繃,面無表情,忽忽的風聲,生生作疼地刮在了藍玉的臉頰。

“我的星星……我的星星……”

藍玉嘟著嘴趴在秦虞天後背,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許久,她終於從秦虞天嘴裡得到了如願以償的回答。

“一會我去給你找回來。”

“我要天上的星星。”藍玉得了好處便賣乖,一時緊緊圈住了秦虞天的腰,把面頰牢牢貼在了秦虞天的後背。

“天上的星星也一樣。”

秦虞天始終未曾回頭看過藍玉,然而此時此刻,四周喧鬧的人群,往來的兵馬,那些噴湧著鮮血,被梁人殺散的百姓,都已不能讓藍玉害怕。

他一定能帶她離開這裡,縱使萬軍圍城,哪怕天崩地裂。

因為就連天上的星星,他都可以摘給她。

“慢點……你……你流了好多汗……”

一路前行,藍玉舉起袖子,小心翼翼擦著秦虞天額角的汗。

“慢點……”

說了也是白說,越說,他反而跑得越快了。

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藍玉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秦虞天突然停了下來,把她往前抱在懷裡,低頭輕輕在她面上親了一下。

“虞天,虞天……”

藍玉正自陶醉,她萬沒有料到,這一親之下,兩旁原本哭喊叫囂,瘋狂逃命的路人,突然之間竟紛紛停了下來,齊刷刷將目光對準了被她緊緊摟在懷裡,不肯放開的男人。

“將軍……”

“秦將軍,是秦虞天,秦將軍?”

“咱們有救了,秦將軍,梁人就在前頭,無論如何,求將軍一定要替咱們將他們趕出去!”

“求將軍!!求將軍!”

藍玉張了張嘴,她吃驚地望著跪在自己和秦虞天四周,跪拜磕頭,痛哭流涕的男女老少,她從不知道秦虞天的名聲這般響亮,連著邊陲小鎮的鄉民,都能認出他來。

藍玉突然間意識到了些什麼,他為什麼要駐紮在這邊陲小鎮,又遲遲不肯走?

她猛地抬頭,牢牢攥住了秦虞天的衣襟,她的手指不知不覺竟然開始微微顫抖。

好多……好多的人……

比她上一次在城門頂上看到的人,還要多。

一個小小的東都,竟然聚集了這麼多梁人的軍隊……

怎麼辦,這些傻子,她簡直恨不能一巴掌把他們統統扇到天邊去。

他們現在無兵無卒,甚至沒有一匹戰馬,即便真要替他們把梁人趕出東都,好歹也得等她和秦虞天到了驛站,調集來人馬。

本來……本來梁人還沒注意到她和秦虞天,現在可好,他們這麼一跪,他和她……

這一次,她和他,真的插翅也難飛了。

怎麼辦,梁人好像已經注意到,已經有人往這邊過來了。

跟他們走,假裝臣服於他們,他們就會放過秦虞天麼?

他們會不會……會不會因為他貌美,就……

怎麼辦……怎麼辦……

就算發現了她,她敢肯定,他們也一定不會殺了她。她是皇裔,可以作為交換的籌碼。

但是……

但是她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秦虞天平安無事地離開這裡?

秦虞天面目平靜,他眼看著梁人離自己越來越近,而跪倒在自己和藍玉腳下,哭泣顫抖的人群,越聚越多,他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以內力將它震個粉碎,一甩手,以細小的石子一一封住眾人的啞穴,他腳尖點地,將一杆沾滿鮮血,烏黑發鏽的□□,從地面上一具屍體的身上踢到了自己的手心裡。

“將軍,剛剛就是這裡的人在喊什麼秦將軍的,想必……”

一個梁人的傳令兵騎著馬,漸漸靠近,他突然瞪大了雙眼,面目扭曲,逐漸猙獰。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穿透自己喉嚨的□□,他甚至沒來得及抬起頭來,看看是誰殺了他,秦虞天早已一槍將他從馬背刺到了地上。

秦虞天將藍玉抱上馬背,扯下馬鞭,將她的雙手牢牢捆綁在韁繩上,那一瞬間,藍玉立即明白了他想做什麼。

不遠處的城門揚起了淡淡的煙塵,藍玉認得,那是軍隊馬蹄揚起的灰塵,應該是來接應秦虞天的援兵。

“我不走……他們不會殺了我的,我不走……”

藍玉蜷縮著手指,她緊緊抓著秦虞天的衣襟,牢牢蜷縮在他懷裡。

害怕使得她全身顫抖,淚水更是不住湧出了眼眶。

“他們不會殺我的!”她不住朝秦虞天哭喊,希望他能把她留下來,和他共同迎戰。

秦虞天卻只扯下了一片衣袖,將它毫不猶豫塞進了藍玉嘴裡:“閉上眼睛,數完一百下,我就回來了。”

他揚起手來,一掌劈上了馬背,藍玉眼眶通紅,視線模糊,沒過多久,她眼中便只剩下了秦虞天一人一槍,一襲純白色的狐皮戰袍,遠遠飄揚在千軍萬馬之前的背影。

獵獵的寒風,不停地撕扯著藍玉的臉頰,早已聽不見周圍任何響動的她,腦海裡面,卻反反覆覆都是徹底看不到秦虞天背影之前,他以全部真氣,向著阻攔在自己面前的大梁軍隊,豪情萬丈,響徹雲霄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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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將軍秦虞天在此,誰來與我決一死戰!”

她真應該早點和他習武。

如果她現在有內力,就可以震斷韁繩,學著他的樣子,衝著他們放聲大吼,她是大周公主藍玉。

如此一來,他們就不會將目光統統集中在他身上,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到被戰馬馱在背上,雙手被綁,嘴巴也被塞住,想喊喊不出,想哭,同樣流不出眼淚的她。

他快要死了……他就快要死了……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為她洗衣服,給她趕蟲子,親自下廚給她煮東西……

再也沒有人用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對著她,兇她罵她,沒有人會把她暖在懷裡,送她如山的珠寶首飾,給她摘星星……

再也沒有人會那樣寵著她,由著她胡鬧,不管她做了什麼,從不真正對她發火……

再也沒有,再也沒有了……

藍玉全身顫抖,嘴唇發白,她只覺胸口湧起了一陣甜腥,她眼前一黑,當即趴在馬背上,人事不省。

“你醒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藍玉神情僵硬地張開雙眼,她卻早已看不清面前無比陌生,寫滿關切的臉。

她抓住來人的手,急急地摸上他的臉,這一摸之下,藍玉昏黑一片,毫無焦距的眼,立即呆呆怔怔,慢慢又閉了回去。

不是……

她好像……怎麼看不清對方的臉了?

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白白黃黃的影子。

算了,看不清也好,她不想見任何人。

她不想見任何人,只想自己一個人安安穩穩,清清靜靜待一會兒。

她恨他,不僅懷疑她,防備她,生死關頭,也不願意帶著她一起,而要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留下來。

她不會給他報仇,甚至不會給他收屍。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想見到他。

她要去找厲軒,把他放出來,和他在一起。

她要把秦虞天活活氣死,就是死了,在天上看到她做的一切,也會氣得活過來。

她,她……

“你怎麼哭了?你的眼睛沒事,大約是風沙吹的,我也說不上,總之你歇一會,再醒過來,大約就看得見了。”

一個農夫打扮的人站在藍玉面前,略帶憂慮地看著她。

看她的穿著打扮,應該出身富貴,梁人攻進了東都,她大約是從東都逃出來的富家小姐,興許和家人失散了,一時嚇壞了眼睛。

農夫舉手在藍玉面前晃了晃,他不停地說著話,企圖引起藍玉的注意。

“對了,聽說西梁人退兵了。秦虞天不愧是常勝將軍,居然單槍匹馬,硬是撐到援兵趕來,還一連砍殺了大梁三十六員大將,聽說他受了很重的傷,不知為何,援兵一到,他就不見蹤影了。”

農夫名叫段翼,時代在此耕種,他將藥碗遞到藍玉手中。

他此言一出,斜靠在床頭,臉色蒼白,一語不發,一醒來就不停流淚的藍玉,突然間兩眼放光,雙手硬撐起了身子,摸索著牆壁,就朝大門的方向一頭撞了過去。

“你做什麼?你小心,別撞到了頭!”

段翼急忙上前,扶住了藍玉。她到底怎麼了?一會兒滿眼是淚,面如死灰,一會兒卻激動得全身上下不停地打顫,手上還牢牢攥著一條破碎的衣袖,眼睛明明看不清任何東西,卻直勾勾望著外面。

說到她攥在手裡的衣袖……

蟒紋……一般人的發帶上,是不敢繡蟒的,那僅次於龍,是貴族才能有的標記……

蟒紋朝服,誰會穿著蟒紋朝服來東都?

“起來,你的身體不能吹冷風……”段翼扶著藍玉的腰,想要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別管我!!!放手!!!!我叫你別管我!!!”藍玉卻只是不停地蹬腿,淚流滿面,哭泣傷心得兩眼通紅。

“我在等我的……”

“我在等我夫君……我要在這裡等我夫君!!!”

夫君?

她是指……她的相公麼?

尋常人家的相公,衣服上是不會繡著蟒的,她怎麼……

對了,在東都這種邊陲小鎮,衣服上會繡蟒的,只會是……

段翼後退了幾步,他一臉錯愕地望著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胸前、後背、大腿、手臂,絲絲縷縷、掛滿鮮血,全身上下,簡直可以稱得上體無完膚的男人,他顫抖著雙手將手裡的湯藥遞給了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的這個男人。

秦虞天……

沒想到他段翼有生之年,居然可以見到傳聞中的百戰百勝,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戰神秦虞天。

不需要畫像,或者印信什麼的,他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是全大周,乃至中原六國,最英俊的男人。

秦虞天揚了揚唇角,衝著段翼感激地笑了笑,他蹲下身子,擦了擦藍玉踹飛了鞋子,蹭得滿是泥沙的雙腳,他抬起它們,皺著眉頭,一瞬不瞬盯著藍玉腳後跟新冒出來的凍瘡,他解開了衣襟,沒有絲毫的猶豫,便將藍玉髒兮兮,沾滿灰塵的腳掌捂進了自己傷痕累累的胸口。

“我……我的星星呢……”

藍玉顫抖著雙手,閉著眼睛摸索著秦虞天的臉頰,從他一出現,她就立刻感覺到了他,她往前一撲,一頭扎進秦虞天的懷裡,此時此刻,藍玉早已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詛咒發誓,要忘了他,要把他丟在一旁,再也不去想他了。

回來了……

她的丈夫,終於又回到她的身邊了。

從她睜開眼睛,一直到他把她的腳捂進懷裡,剛好數滿一百下。

他沒有撒謊,就一百下,說好的,睜開眼睛,數一百下。

他沒有撒謊……

他沒有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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