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毫無生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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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寧錦, 你信不信?

放了我。

墨雲曄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聽不見自己的呼吸, 只是頹然地藉著船艙上的畫屏靠著支撐整個身體。即使再懷疑,那始終只是懷疑而已, 他不敢去查,不敢去信,即使這樣都已經失態那麼多次……但是,當不敢觸碰的懷疑成了現實的時候,他連推開門的力氣都沒有……

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手足無措,第一次是六年前,那個被原配索要休書的婚典。那樣一個鮮活的人, 彷彿前一刻還是兇巴巴纏著他闖江湖的頑劣丫頭, 後一刻已經成了那副模樣:鮮血染溼了她鮮紅的衣裳,她本來清亮的眼裡渾濁一片,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那雙眼卻好像死透了一樣……萬般的春色霎時成了菸灰, 喜樂聽在耳裡是刺骨的疼。那樣一個人, 她還死死瞪著混沌的眼,問他要一紙休書。

他其實……不想給的,他幾乎是懷著憎恨威脅她,是當他的王妃,還是當一個醜僕的糟糠?結果,他輸了,一敗塗地。

他親眼看著她血灑婚場, 親眼看著記憶裡那個扛著一把繡花劍,揹著個小包裹,七分笑三分頑劣的小女子痛得滾下了婚場的椅子,再也沒有動作。

豔紅喜慶的婚場成了一片死灰。

他召集了宮中最好的御醫,救他的夫人,結果,只換來一天,一天而已,連十二個時辰都不曾滿……

房裡,尹歡的神情總算是恢復了正常,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輕聲嘆道:“你好好休息,我把鑰匙交給你。”

“香兒呢?”

“香兒她不在船上。”尹歡輕道,“雲曄把她送到了附近的一個山頭,那兒會有人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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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青畫氣得說不出話,張了張口只帶出了一連串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她已經大汗淋漓。尹歡把鑰匙交到了她手裡,她咬咬牙接過了朝門口走,沒走幾步就栽倒在了地上。

“錦兒!”尹歡急忙去攙扶,“明天吧,明天再走,船……已經在河上了,即使你通水性,夜色茫茫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座山。而且你的身體實在是吃不消的。雲曄他回朝了,他後天才會回來,明天、明天我想辦法幫你找個小舟,送你離開!”

青畫默默聽著,停止了掙扎。她是厭惡這兒,可還不至於失去神智,尹歡的話句句在理,這個她懂。晚上出行的確會有太多意外,更何況……墨雲曄他此刻不在船上。蛇毒才清,如果能好好休息一個晚上,未嘗不是件好事。

“說定了?”尹歡小心翼翼問。

青畫猶豫著點點頭,任由尹歡抱著上了床。床榻用的最好的料子,她依稀可以辨出枕頭裡棉絮裡還加了些助眠的藥草。她的身體向來極差,自然擋不了這藥草的效果,沒一會兒就昏昏沉沉閉上了眼,呼吸漸漸勻稱起來。

尹歡定定地看著睡夢中仍然一臉防備的青畫,忍不住嘆了口氣,吹滅了房中的燭火,輕手輕腳出了房門。一出房門,他毫不意外地見著了房門外猶如青松一樣巍然立著的墨雲曄:他的臉上毫無半分表情,面如死灰。

尹歡忍不住冷笑:“這才是待她特殊的原因?”

墨雲曄不吭聲,他甚至沒有呼吸。

尹歡嗤笑出聲:“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墨雲曄,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江上的風有些冷,吹得人遍體生涼。墨雲曄一動不動,宛若木雕。尹歡不想再理會,他冷笑一聲繞過他,臨別不輕不重地丟下一句,“不管你懷著什麼心思,我明天會放她走。”

夜漸漸深,船上除了幾個船工,所有人都已經回房安睡,只有明月如燈,依稀勾勒著船上每一處雕花。不知過了多久,墨雲曄才輕輕笑出了聲,笑聲低沉,猶如冰下流水。他緩緩伸手夠著門,卻終究沒有推門進去。

一夜,安然過去。

青畫這一夜睡得不是非常安適。胸口悶得慌,待到黎明前夕才恍恍惚惚陷入了夢裡。醒來,是因為有什麼軟綿綿的東西在她臉上遊走,酥癢難耐。她朦朧睜眼,見到的是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床邊,一隻肉嘟嘟的手正細心地替她梳理著鬢角凌亂的髮絲。

“香兒?”青畫詫異。

聽見自己的名字,香兒興奮地點點頭,奶聲奶氣,“姐姐,不要走。”

“不要走?”青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

香兒癟癟嘴,伸手環住青畫的脖頸,在她耳邊輕聲開口,“因為爹爹的頭不見了,山上、山上所有人的頭都不見了,姐姐的頭還在,香兒的頭也在,哥哥的頭也在,我們一起跑掉吧!”

“他們的頭在哪裡?”

“地下,好多頭……頭擠著頭,爹爹在下面……”

香兒的話總是詭異萬分,青畫也知道她說的一定是真話,只是不一定能夠把事實說出來。香兒的年紀實在是太小,她實在想象不出她描繪所有人的頭不見了但是身子還在是怎樣的畫面,她的話中意究竟代表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柳葉,溫琴和顧莘去了哪兒。

“姐姐帶你去找爹爹,好不好?”青畫微笑。

香兒咬著手指想了想,委屈地撅起嘴點頭答應了,拽著她的一個衣角,跟著她出了門,到了甲板上。日出,甲板上的尹歡已經把小舟備好,靜候在一旁。青畫整理了一些藥材,牽著香兒的手朝他微微頷首致謝,就要踏上小舟。

“青畫。”臨走,她聽到一個低沉的帶了一絲顫動聲音,沒有下文,只是隔了很久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青畫。”

那聲音的主人是誰她當然知道,只這短短兩個字,就足夠讓她心驚膽戰的沒有第二個人。只是她不想回頭,哪怕身後是蓄勢待發的箭她也不想。

上小舟,放纜繩,落水,拾起船槳——青畫發現自己的耐性見長,因為從始至終她真的沒有回頭看上一眼,手沒都,心沒慌,一步一步做完該做的事,划動了船槳。

“哥哥——”香兒趴在小舟上揮著肉嘟嘟的小手。

“姐姐,你看呀,哥哥在看我們。”

“姐姐,你回頭看呀,哥哥的模樣好凶哦……”

“姐姐,哥哥他……是不是快哭了?”

朝陽似錦,水波成了金鱗。晨風吹散了霧靄,水旁是沼澤,沼澤上稀稀拉拉露著幾個樹梢,一片青蔥。也不知怎的,青畫忽然覺得一身的輕鬆,彷彿亂成一團的麻線終於被她找到了一個線頭一般,心似明鏡平。

皓皓長空,蔚藍如洗。

再見到那座熟悉的山丘已經是晌午。二十個時辰已經過去,假如不出意外,山上的人該是已經傷亡過半。為求安然,青畫還是選擇了那日溫琴開道的小徑上山。

山上的防備比上次森嚴了不知道多少倍,青畫她拉著屏息藏在一處灌木後,小心翼翼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她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全無一點中毒的跡象,行走之自如,就好像完全沒接觸過劇毒之物似的,這一點,著實讓她詫異。

香兒乖巧地蹲著,小心地伸出一個指頭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村民輕聲開口,“爹爹。”

青畫順著香兒的手指望去,發現那兒站著的是一個拿刀的村民。那村名著實奇怪,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卻穿著厚厚的秋衣,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那是你爹?”她輕聲問香兒。

香兒皺起眉頭,十分懊惱地揉了揉腦袋,支支吾吾道:“爹爹,又不是爹爹,頭不是爹爹……”

“那那些呢?是不是村子裡的人?”青畫指著很遠的地方的一小隊村民問她。

香兒搖搖頭。

青畫心裡一涼,強壓下喉嚨底的噁心嘗試著問:“是不是……穿著厚衣服,遮住脖子的人都是村子裡的人?露出脖子的不是?”

“嗯。”香兒乾乾脆脆點頭,“脖子,有疤,難看,遮起來。”

頭不是頭,身子不是身子,一半和一半……青畫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來。她終於明白了香兒反反覆覆說爹爹的頭不見了是什麼意思……這認知讓她遏制不住地噁心——她想起了墨雲曄之前的話,說他們所謂的“主人”是和司空其名的。這世上人人都知道帝師司空,只是因為司空年輕的時候調教過幾個出色的帝王。然而司空真正厲害的不是帝王策,而是醫蠱……在醫蠱道裡,和司空其名的的確還有一個人,蠱醫甘苗。

她小時候也曾聽司空提起過他,說是此人最擅長的不是醫活人,而是……醫死人。只要湊齊四肢和頭腦縫起來,他就能用控腦的蠱蟲“做”出一個人來。江湖中,提起蠱醫甘苗,無人不懼。

如今看來,這個主人十有八九就是甘苗了。

青畫不明白,這個從來不外出的邪魔為什麼會突然針對起她來?只是因為她是司空的弟子麼?

香兒伸手輕撫青畫的背,“姐姐,你難受?”

“香兒,你有沒有看到那群人把幾個外來的人關起來了?”

“有。”香兒眨眨眼。

“在哪兒?”

“水裡。”香兒指著一個方向稚聲道。

那方向青畫認得,是上次下毒的那個公灶。她還記得那兒有個大湖,難道柳葉他們竟然是在湖底?

好在公灶那兒已經沒有多少人把守,青畫用了僅剩的一個裝著蠱蟲的瓶子,總算是讓那幾個人失去了意識。香兒顯然是熟門熟路,她牽著青畫的手跌跌撞撞地繞過公灶的屋子,沿著屋後寬廣的湖面一路走,約莫半個時辰,終於停下了腳步。

青畫疑惑地看著前方,眼睜睜看著香兒撥開擋路的蘆葦,露出了藏在蘆葦後面的一個小潭——柳葉,溫琴,顧莘,居然都完好無損在水裡!

“你們……”

“郡主?”柳葉抬頭看見了青畫,驚喜過後是驚慌失措地喊出了聲:“不要過來!”

青畫險險地止住了腳步,警惕道:“這水?”

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沒有傷口,甚至沒有鎖鏈牽制著他們,但是每個人都溫順地把半截身體浸在水裡,這樣的情形著實詭異了些。那水,初看沒什麼特別,細看之下卻似乎泛著一股子幽綠。深潭之水自然是幽綠的,可是這水潭是在是淺得很,這種顏色讓人不寒而慄。青畫看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柳葉提醒之下,她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是,”柳葉苦笑,“我們都成了水草,一離開這水不到十步就會渾身刺痛,生不如死。這幾日多虧了這個孩子帶些野果來,我們才不至於餓的昏厥……”

柳葉說的是香兒。

“那柳大人,你們能走嗎?”

“能。”溫琴狠狠一拳砸在岸邊的石頭上,咬牙猙獰道,“腿腳都沒事,可是……離不開這水!那個人,那個人連防止我們逃脫的守備都沒有,就是因為我們一旦進了這水潭就再也離不開!”

柳葉沉道:“郡主可知道這是什麼?有法子可解麼?”

“有。”青畫輕聲道。

如果說剛才見著穿得厚實無比的村民她還僅僅只是懷疑那個“主人”是甘苗的話,那此刻她已經完全確定那個人就是甘苗。司空曾經提起過,甘苗此人有兩寶,一個是毒藥天殘,一個是毒水地養。前者奇毒無比,天下無人能解;後者只要加一點進死水,人沾了就能成癮,一離開就是撕心裂肺。柳葉他們現在在的水牢,十有八九就是傳說中的地養。

一瞬間,青畫忍不住想發抖。難怪墨雲曄會如此篤定她比不過那個“主人”。他是甘苗,就連司空都得讓他三分薄面的甘苗啊……

香兒緊緊抓著青畫的手,“姐姐……”

“郡主,你快些逃吧。”一直沉默的顧莘終於開了口,“我們三個在這兒已經商量過了,倘若……倘若我們不能熬過這一劫,郡主,懷仁閣還是要靠你撐下去,陛下他這次是兵行險招……他已經輸不起了。

“回宮,然後把這裡的一切昭告天下,就說墨雲曄勾結巫蠱,禍害我朱墨江山!如果沒人信,大可以讓將士前來替我們收屍!

“郡主,你要活著回去,否則朱墨與青雲邦交不保,更是雪上加霜……”

靜謐的潭邊,只回想著顧莘顫抖的話語。青畫蹲在潭邊苦笑,“顧大人莫要欺青畫年少不更事,這勾結巫蠱的罪名能定墨雲曄的罪麼?顧大人只是想讓青畫安全離開吧。”

顧莘沉默了,幹瞪著血紅的眼,用力抓了一把泥土。

“柳大人,如果墨雲曄謀害朝廷命官,勾結鄰國使臣意圖謀反,加上……殘殺數百災民呢?”

柳葉眼中一亮,片刻後又閃滅了,他嘆道:“本來下官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但如今我們失敗了,墨雲曄又怎麼會……”

“會的。”青畫輕聲道,“他會的……”

那些人,本來就是死人。根本不需要他下手。

“郡主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青畫茫然站起身,仰頭望了一眼蔚藍的天,閉上了眼。性命提在手上的滋味實在是有些沉,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良久她才幽幽道:“我想去見見那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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