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平地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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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都城郊外有條幽僻的小巷, 叫做藏香巷,那兒是個蒼老的地方。之所以說它蒼老, 是因為那兒缺少河流,長年乾旱, 久而久之年輕人們都外出了,只留下老幼在那兒生活。久了,連孩子也漸漸長大到了外頭,藏香巷裡就只剩下老人。六年前尚且如此,六年後的藏香巷越發老態龍鍾了。

青畫策馬趕到藏香巷的時候已經是午後,風捲塵土瀰漫,鋪天蓋日的風沙迷了她的眼。她不敢多耽擱, 循著那斑駁的土牆到了藏香巷深處。半盞茶的功夫, 已經有一陣陣的酒香淡淡地在深幽的小巷裡飄蕩開來,醉人心脾。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下了馬,聞著酒香慢慢往裡走, 十多步後就見著了一個白髮蒼蒼的佝僂身影。

“誰在那兒?”

那個人發現了她, 慢慢抬起頭。他的臉上滿面塵霜,手裡拄著一根鮮紅斑駁的柺杖,整張臉已經被風沙侵蝕得坑坑窪窪,一雙眼睛只留下了眼白不見眼珠,長得頗有幾分恐怖。

青畫微微一笑,本來沉鬱的心情漸漸輕鬆起來。她笑道:“於伯,我來討酒。”

老人的柺杖被狠狠地戳在了地上, 他沒有眼珠的眼睛瞪得老大,鬍子翹了翹,絮絮叨叨:“討酒討酒,老兒這酒可是不賣的!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賬洩露的……跟那個人說去,想要醉嫣然,明年自己釀!老兒這酒要留著自己喝!下市的酒了,煩煩煩,吵死人……”

老人氣得直發抖,青畫卻忍不住笑出了聲——他這副樣子倒是和六年前一模一樣,脾氣沒變,氣色也沒變,真是老當益壯。她忍著笑開口:“於伯,我帶了粉珍珠來。”

“粉珍珠?”老人的臉色一頓,急急忙忙向前摸索了兩步,“來來來,珍珠拿來!”

他一激動,腳步就帶了踉蹌,跌跌撞撞險些跌倒。青畫看得心驚,急急忙忙上前去扶他,本來好好放在袖中小袋裡的珍珠包險些掉落在地上——

“於伯!”

老人腳步不穩地扶住了青畫的手,蒼老的身子一頭撞到了青畫的肩上——他的神色定住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身子,臉色帶了幾分怪異,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青畫的肩膀,不確定地開口:“你再叫一聲……”

“於伯?”青畫遲疑地喊了一聲。六年前來藏香巷的時候還是有幾個小孩的,那時候人人都稱這個兇巴巴的怪老頭於伯,難道這出了什麼問題?

老人愣了,忽而大笑出聲,用力拍了拍青畫的肩膀:“錦丫頭,居然是你!”

錦丫頭,居然是你!

青畫愣了,珍珠包掉從指間滑落掉到了地上,裡面的兩顆珍珠跳了開去,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子裡迴盪著——她卻聽不見,她的腦海間只迴盪著老人帶著興奮的言語:錦丫頭,居然是你……

她從來沒想過,會被人認出來,更沒想過,認出她的會是一個眼瞎的老人。墨雲曄沒有認出來,青持沒有認出來,她以為就可以安安分分瞞一輩子了……

她吸氣道:“於伯,你認錯人了。”

老人氣得吹胡子瞪眼:“好你個錦丫頭,那麼多年你都不來看看老兒就算了,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想折騰瞎子?你以為老兒我很好騙嗎?別看我眼瞎了,心可明亮得很!”他甕聲甕氣,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而且這世上啊,會叫老兒於伯的孩子早就死光了,就只剩下錦丫頭你一個嘍。再過幾年,老兒也該去投胎做人了,你個小沒良心的居然這麼多年不來,我還當你已經喝膩了老兒釀的醉嫣然……小沒良心的喲……”

老人的話中氣十足,只是末了卻帶了說不清的蒼涼,白色的眼睛顯然是已經溼潤了。青畫說不出話了,只能呆呆站在那兒。許久,她才猶豫著問:“於伯,小丫他們呢?”她記得,六年前明明還是有幾個孩子住這小巷的,吵吵嚷嚷地叫著於伯兇巴巴,怎麼……

老人長嘆道:“死了,老兒眼瞎照看不周全,他們前兩年染了瘟疫,巷裡的人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都搬走了……”

“於伯……”

老人的手摸索著青畫的肩頭,末了心滿意足地扯了一把她的頭髮,嘴角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得了得了,錦丫頭你這麼多年不來,怎麼脾氣變得這麼扭扭捏捏。不過話說回來,錦丫頭你也二十多了,怎麼講話的嗓音和個子都沒長,真是……老頭現在已經看不見你了,以前老兒就說過,你模樣倒生得好,就是這身段子啊,不如姓墨的身邊那個丫頭,說話也學不來她那軟綿綿膩人勁兒,男人都花心,小心以後看不住姓墨的。”

青畫這才反應過來,老人家早就認定了她是寧錦,再多辯解已經沒有意思了。她點點頭,微笑地應了聲:“嗯。”

當年的寧錦和秦瑤倒真的沒比過,秦瑤喜歡濃妝豔抹打扮地花枝招展,寧錦卻習慣穿著輕便的男裝,兩個人跟著墨雲曄上街去,一般的人都當寧錦是個小廝。美貌與否,她還真沒比過。那個時候墨雲曄的眼光總是落在她身上,讓她以為,哪怕是穿著家僕的衣服,他總是會看著她的。

“錦丫頭,那個丫鬟這些年沒欺負你吧?你就是個軟柿子,是個人都能捏,簡直就是塊糯米糕……”

“沒有。”

老人不信:“真的?”

青畫一陣尷尬:“真的,於伯你到底想不想要珍珠了?不要我直接丟了。”

老人吹鬍子:“小氣丫頭!”

青畫忍了忍,突然想起以前的一個稱謂,思量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開口:“色老頭。”

老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才拄著柺杖踉蹌地往屋子裡摸索,邊走邊嘮叨:“粉珍珠拿好,老頭兒給你取酒去。早點回城裡去吧,一會兒天黑了不好走路……”

“於伯……”

“老頭兒估計也活不了幾年了,錦丫頭,你有空就多來搬幾次酒吧,”老人從屋子裡搬出來一罈未開封的酒,放到了門口,摸索著在門檻上坐下了,搖頭道,“丫頭你別忍了,我都聽見你抽鼻子聲了,哭個啥啊,人活一輩子難得有幾個活到老頭這歲數的,知足者常樂啊。跟你來的那個姓墨的小子透著股貴氣,丫頭你可得小心著點哪。”

青畫捂著嘴咬牙點了點頭,沉默地站在老人面前。他看不見,卻認得出她;所有的人都以為寧錦死了的時候,他卻一直當她還活著……也只有這時候,才能真真實實的感覺到,寧錦真的存在,真的是她。十年光陰,物是人非,寧錦早就化成了土,青畫卻以這種詭異的方式活在這世上,慢慢地挖著寧錦還來不及親自處理的事情。還有什麼比這更加匪夷所思呢?

“丫頭啊,你一去那麼多年,下次來……老頭兒不知道在不在了,老頭兒今天把我這醉嫣然的釀法告訴你。”老人顫顫巍巍站起身,摸索著抓著青畫的衣襬附耳過去,輕聲道,“我這酒味道好,其實是因為裡頭加了粉珍珠沫,記著釀好的時候加小半顆,以後一個月加一點點,到用完一顆的時候就差不多了,這酒就可以存到明年喝,味道更加香醇。”

青畫驚詫:“於伯你……”

她當年纏了他足足一個月都不肯交代,如今卻輕易地把這秘方交給她,這讓她惶恐了。然而老人卻不以為然,一直哆哆嗦嗦替她整理完了醉嫣然的罈子,一直催促她趕緊回去。她不好推辭,半推半就地上了馬,臨走連連回眸——老人蒼老的背影被夕陽剪成了一個蒼涼的弧度,讓她有些不忍。可是她不可能帶他離開這藏香巷的,他在這兒過了一輩子,怎麼可能跟她走?

等她出了巷口,老人還在原地喃喃:“姓墨的小子問我討了好幾次方子,老頭我才不給,好端端的錦丫頭你突然不來了,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今天你來了,老頭就放心嘍。他愛年年送珍珠來,老頭我就年年只送他一罈,想要方子,哼哼……”

夕陽終究是下山了。

青畫帶著醉嫣然回宮的時候已經是日落西山,居然耽擱了整整一天。

時日無多,第二日她就抱著醉嫣然去了尹歡的住處,不出意外地,被他家的家僕擋在了門外。這朱墨境內還鮮少有人第一次見到她這麼疾言厲色的,青畫不禁有幾分驚異。

家僕冷眉道:“你是什麼人?”

青畫皺眉:“我是青雲的使臣,品香。”

家僕煩躁地揮了揮手:“我管你是品香還是聞香,我家大人最近清修,不見客,尤其不見宮裡的女客,你還是趁早回頭吧!”

“我帶了好酒。”

“哼,每個人都自以為帶的是好酒,我家大人什麼酒沒喝過?來,送上來我驗驗。”家僕翻了個白眼道,“你們這些大家閨秀啊,隔三差五地來見我家主人,被擋了那麼多次也不知道借鑑,真是……我家主人只見漂亮女子,而且絕不和宮裡出來的女人扯上關係。”

青畫皺著眉頭不說話,只是抬眼細細看了幾個家僕一遍。都城之內天子腳下,鮮少有不懂規矩的下人,尹歡府上的這幾個卻擺明著不把她放在眼裡,倒也真算是配尹歡這詭異的主子。

家僕吊兒郎當地拿過了酒罈,開壇嗅了嗅,臉上的神情先是不屑,而後又帶了幾分疑惑,到最後疑惑又成了驚奇。他嘆道:“好酒!你且等等,我去通報一聲我家主人,看他願不願意見你。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青畫。”

“好,你等等。”

家僕興匆匆地進了門,青畫在門口等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見著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他說:“對不住,我家主人今日不想喝酒,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帶的胭脂燻到了,胸悶得慌,他說半個月不見女人。”

這個尹歡……

青畫心裡有些惱火,耳朵卻不經意捕捉到了家僕一句話裡的關鍵東西。胭脂燻到,胸悶得慌。女兒家用的脂粉也是帶了點花粉的,越是香氣逼人的花性子越烈,混多了的確容易有點小毒的跡象。她眼前一亮,摸了摸自己的腰側——那兒掛著個香囊,這與她去攝政王府前做的那香囊有些類似,只是那個香囊防的是大毒,所以沒能擋住陵香花那種對身體微微不適的小毒。自從上次陵香花中毒後她就又加了幾味藥材一直隨身帶著,沒想到今天會派上用場。

那香囊裡面除了幾個以毒攻毒的毒草,還有一種是無毒調香的,叫清心草,正好可以用來對付這個。想到了法子,她微微一笑,在家僕驚詫的眼神下拆了香囊,從裡面挑出幾根極細的小草,遞到了家僕面前:“把這個送到你家大人那兒,可以解他胸悶。”

“真的假的?”家僕狐疑地接過,“這個該不會是什麼毒藥吧?”

“我是有事相托來求見尹大人的,怎麼會下毒呢?”青畫淡道,“而且我事先又不知道尹大人會胸悶生病,不是麼?”

家僕將信將疑,踟躕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進了府裡,進府前還把她懷裡的醉嫣然給要了去。

青畫等在門外,午後的驕陽炙熱得很,她站在太陽底下有幾分暈眩。她這身體向來不是很好,也許是原來的主人在生死關頭躺了一個多月的關係,即便是司空的精心調理,身子也總是帶了點虛的。所以她習不了武,只能專研醫毒蠱術。尹歡的府邸門外種著幾株柳樹,初夏時分,柳葉到是綠得沁心的。她想了想,挪步到了柳樹底下,靠著樹站定了。沒想到,這一站就是近一個時辰,進屋子的家僕卻始終沒有出現在門口。

堂堂一個鄰國的郡主被人晾在太陽底下一個時辰,沒有一個人搭理,要是換了別人恐怕早就羞憤地走了。青畫也有幾分想走的意思,卻不是因為羞憤,而是因為身體實在有些受不住驕陽。

就在她猶豫著想走的時候,尹歡府上緊掩的大門卻吱嘎一聲開啟了,剛才那個家僕出現在了門口,對這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道:“小姐,我家大人有請。”

傳聞中性格脾氣古怪的尹歡,居然真的因為一罈酒見了她。這事,容易得有些詭異。

青畫悄悄把疑惑藏在了心底,跟著家僕走進了院子。院子裡沒有一般宅邸慣有的青磚,甚至沒有威武的正廳,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鮮嫩的碧草,沒有一棵樹,沒有一株花,沒有一條小徑,只有院子周圍的幾間低矮的竹屋和一圈擋著外頭的圍牆的竹子,還有竹屋亭邊的小荷塘。從外向裡看,這是間大型的官府宅邸,進到裡面卻像是一片廢地。

高牆竹亭下席地坐著個人,一身纖白的衣裳,他埋著頭,額邊的青絲擋去了他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身邊零碎地散落著一些書,幾本翻了頁,幾本疊成壘,隨意得很。

尹歡。他這副樣子倒真是人如其名。

青畫靜靜站在門口,不聲不響地看著。方才的家僕只把她帶進了門就退到了門外,其實也不需要帶路,因為佔地龐大的一個宅邸真的沒有多少遮擋的屋子,那只是一片很大的鮮嫩草地而已,一眼就能望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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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歡終於抬起了頭,隨手丟了手上的書,對著她勾起一抹笑:“難得見到個不吵的女人,你就是青畫郡主?”

“是。”

那一張臉,居然是帶了幾分水墨味道,加上與生俱來的書卷氣精緻得有些不真實。青畫看得一愣,突然想起了傳聞中那些見了他前仆後繼的朝臣大家閨秀,想來會讓她們如此的,恐怕尹歡當之無愧。單看他長相,怎麼都沒法把他傳聞中“愛酒愛美人,恨書恨朝事”的紈絝子弟聯絡起來。

尹歡溫煦含笑:“我聽說過你,聽說你裝瘋賣傻,騙得墨雲曄團團轉,怎麼,想找我寫個女兒傳?”

他這副樣子,可是一點都沒有傳聞中的刁鑽。青畫不禁疑惑了,踟躕間她又聽見他帶了幾分戲謔的聲音:“我一直想見見你,方才讓你等了那麼久當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郡主能堅持多久。郡主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我想知道,六年前寧相全家被誅的罪名,還有六年前史冊的上冊去了哪兒。”

尹歡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眉宇間沒有半分奇怪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隨手拿了本書往身邊的小荷塘裡一丟,揶揄一笑:“就這樣,毀了,我在重寫。”

荷塘裡的書頓時變得慘不忍睹。青畫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他,等著他開口。這個人,果真是個怪人。對付這種人,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方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尹歡才淡笑道:“好了,天色不早,郡主請回吧。若郡主有心,我們……明晚細談,如何?”明晚二字,被他拉長了音,放緩了氣,吐得絲絲入扣,帶了說不清的氤氳。

“好。”

青畫不多做糾纏,轉身就走。既然他說明晚,那就明晚吧。反正離驗軍典還有兩個月,時候還早。朱墨的公主都不能在他這兒待上幾個時辰,她如果留在這兒強求,怕是會適得其反。

等到青畫出了門,尹歡才笑得躺在了草地上,喃喃:“還真是個爽快人啊,有趣。”

院子裡清風徐徐,竹香陣陣,雲清幾許,觸碰不得。

半晌,尹歡眼裡多了幾分玩味,他朝竹屋裡瞥去一眼,挑眉道:“我說雲曄,你還沒看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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